張小嫻《致遺忘了我的你》
引導(dǎo)語:張小嫻的作品《致遺忘了我的你》中這么寫:一副神秘的紙牌,每一張上面都有一顆寶石,月圓之夜,這張牌可以使人愿望成真.然而,萬一抽到的是一張黑色的冰寒水晶,下場可能是下地獄……
《致遺忘了我的你》
張小嫻
她曾在這里嘗過幸福滋味
我并不是想去看她,
我只是想和你一起散步。
晚春的夜霧籠罩著這個城市。她踱步經(jīng)過市郊的公園時,看得見的只有前面幾英尺的路。她穿著黑色束腰的大衣,雙手深深地插在口袋里,頭發(fā)隨便用一條爬滿動物圖案的黃絲巾裹起來。
盡管是夜晚,她臉上依然習(xí)慣架著一副墨鏡。她走路有一種優(yōu)雅的節(jié)奏,即使沒精打采,拖拉著腳步,還是顯出一種明星氣派。然而,這種氣派也在逐漸消逝,就像一只高傲的白天鵝折損了一雙翅膀。
許多年前,這個公園的心形湖上養(yǎng)著兩只美麗的白天鵝。那時她還小,跟外公外婆住在附近的公寓。她常來這里玩,旁若無人地對著湖上的天鵝盡情高歌,每個聽到她歌聲的人都稱贊她有一副天賦的甜美嗓子,將來會是個紅透半邊天的歌星。她曾在這個公園里嘗過幸福的滋味。而今,附近的公寓全都拆了。自從最后一只天鵝老死之后,湖上已經(jīng)不再養(yǎng)天鵝,湖水慢慢干涸,雪花石膏的湖底長出了青苔。這個荒蕪的公園很快便會被夷為平地,連鳥兒都把它忘記。
她失神地走著,發(fā)現(xiàn)遠(yuǎn)處有一個提燈晃動造成的幻影。她往前走,來到心形湖旁邊,白霧倏地消散,那個幻影原來是個老女人。老女人佝僂著身體,穿著黑色臃腫的長袍,頭上包著一條猩紅色有珠片和流蘇的頭巾,僅僅露出一雙深洞似的大眼睛,右手拄著一根木手杖,手杖的頂端嵌著一顆圓形的月光石,石上雕了一張詭異的大眼孩子臉,面前擺著一個紅色羽毛襯墊的小貨攤,旁邊擱著一盞泛著光暈的小油燈。
“原來是個小販。”她心里說。
她沒理會女人賣的是什么,繼續(xù)往前走。這時,后面忽然響起一個干枯老邁的女聲。
“小玫瑰。”
她猛然止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玫瑰。”那個聲音又喚了一遍。
她驀地回頭,那個裹著猩紅色頭巾的女人投給她神秘的一瞥,好像等她回去。
她不由自主地退回到紅頭巾女人的羽毛攤子前面。
“你認(rèn)得我?”她沙啞的聲音不帶驚喜地問。
“很多人都認(rèn)識你。”女人回答說,一雙烏黑深邃的大眼睛周圍布滿皺紋。
“認(rèn)識我又有什么稀奇?”小玫瑰冷冷地說。
“我是你的歌迷。”女人說。
“歌迷?”良久,小玫瑰惶顫笑出聲。
原來還有人認(rèn)得她。她沒唱歌已經(jīng)十七個月了,她以為所有人都已經(jīng)把她忘了。
“謝謝你。”她微微抬起下巴,朝女人拋出一個微笑,就像她從前習(xí)慣向她的歌迷拋出微笑一樣,然后,她踏出腳步想要離開。
“真可惜,你沒法再唱歌。”紅頭巾女人說。
“你是誰?”她止步,回頭看那女人,打量她。
“我是你的歌迷。”紅頭巾女人再一次回答說。
她咬著唇,恨恨地想著在舞臺上失去嗓子的那個晚上,一切都離她而去了。十九歲那年,她發(fā)第一張唱片,三個禮拜便賣光,不斷再發(fā)還是不斷給搶購一空。她成了歌壇上一顆亮晶晶的明星,人們沉醉在她的歌聲里,贊嘆她的歌聲能夠撫慰每一個靈魂。
五年之間,她從一個平凡的女孩搖身一變成為最紅的歌星,人們都喜歡她、羨慕她。有一次,在演唱會的記者招待會上,甚至有一位記者問她:“小玫瑰,你有沒有想過為自己的歌聲買保險?”
她在臺上粲然微笑,像一位深受寵愛的皇后,那是她一生中最光輝的日子。然而,五年的日子未免太短暫了。即使買下一份貴重的保險,賠償?shù)囊膊贿^是金錢,而不是她曾經(jīng)擁有的風(fēng)光。
十七個月前的那個晚上,演唱會的舞臺上,她在歌迷的掌聲中蕩著纏滿紅玫瑰的秋千從天而降。燈漸漸亮了,樂隊奏起第一首歌的音樂,她的聲音突然哽在喉嚨里唱不出來。她又慌又急,像掉了魂似的僵坐在秋千上。舞臺上的燈倉皇熄滅,秋千載著茫然的她徐徐降下,幾個工作人員沖上來把她抬走。他們在后臺喂她溫水,又為她按摩脖子。她終于開口說話了。
“我為什么唱不出來?”她緊張地問,喉嚨里發(fā)出來的卻是一個陌生而沙啞的聲音。
起初,她以為自己只是短暫失聲,這五年來,她的嗓子也確實累壞了。然而,她花光積蓄見過無數(shù)專家,也無法讓嗓子復(fù)原。那個天籟似的聲音已經(jīng)飛離了她的生命。無數(shù)次,她躲起來試著唱歌,聽到的竟是一個像貓兒嚎叫的聲音。上帝既然賜給她動人的嗓子,又為什么要把那無情的手覆蓋在她的嘴巴上?
時間漸漸消逝,復(fù)原的希望也從她心頭幻滅。失去歌聲,她也就失去了一切。她并不是被打回原形,因為原本那個十九歲的平凡女孩對未來是滿懷夢想和憧憬的,而今卻只留下一片荒蕪。
“你還想唱歌嗎?”紅頭巾女人神秘莫測的眼睛盯著她看。
小玫瑰抬眼朝她看,這時,她發(fā)現(xiàn)女人的羽毛貨攤上放著一個幻彩色的牌盒,里面有一副紙牌。那個盒子初看是紅色的,再看卻像藍(lán)色,倏忽又變成青色,好像不斷在變換顏色。
看見小玫瑰盯著那副紙牌,女人對她說:“這副紙牌能幫助人達(dá)成任何愿望。”
小玫瑰隔著墨鏡瞇起眼睛,看了看那副紙牌,臉上神色淡然。
“你不相信嗎?”女人意味深長地望著她。
“除非,它是一副逢賭必贏的撲克牌。”小玫瑰不禁嘲笑起來。
“這副紙牌賭的是命運(yùn)。”女人說。
“我的命運(yùn)再糟糕不過。”小玫瑰苦苦冷笑。
“每個人都可以有一次翻身的機(jī)會。”女人的手杖在地上敲了敲,手杖頂端那顆月光石射出幾道藍(lán)色的光芒。
“你錯了,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翻身的。”小玫瑰說。
“那要看你有沒有膽量。”女人默默地觀察她。
小玫瑰狐疑地瞥了那副紙牌一眼,看不出它有什么特別的地方。
“這副紙牌只有二十一張,每一張上面都印有一種寶石,其中二十張都能幫助人達(dá)成愿望,但是——”女人停了一下,又說,“其中一張,是一顆黑色的冰寒水晶,抽到這張牌的人會下地獄。一百二十年前,就有一個富甲一方的人不幸抽中這張牌,掉進(jìn)地獄里。”
“富甲一方的人,還能有什么心愿?”小玫瑰冷笑一聲。
紅頭巾女人沒回答,轉(zhuǎn)了轉(zhuǎn)手杖。
“我現(xiàn)在的生活跟地獄又有什么分別?”小玫瑰心里想,語帶嘲笑地說,“要是這副紙牌能達(dá)成愿望,你也不用在這里擺攤子吧?”
紅頭巾女人沒接腔,深洞似的眼睛看著小玫瑰,看得她渾身不自在。
“要賣多少錢?”小玫瑰終于問。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問,就好像有人推了她一把似的。眼前這個女人分明是個騙子,但她已經(jīng)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可以給人欺騙了。六個月前,有一個神醫(yī)說可以治好她的嗓子,結(jié)果拿了錢跑掉。
“只要把你身上的錢都給我就好了。”紅頭巾女人說。
“你以為我會上當(dāng)嗎?”小玫瑰斷然說。
“你身上并沒有帶很多錢。”女人說。
小玫瑰詫異地看著眼前這個紅頭巾女人,微微一驚。
“我就只有這么多。”她把錢包里的錢全都掏出來丟到那個羽毛攤子上,說。
“真的只有這么多?”女人布滿皺紋的手一邊撿起鈔票一邊問。
她記起自己臉上那副名貴的墨鏡,摘下來,說:“這個你也拿去吧。”
紅頭巾女人拿過那副墨鏡瞄了瞄,往身上的口袋里一揣,朝小玫瑰攤開她那只手,似乎還不滿意。
小玫瑰突然記起今天手上戴著的是外婆死后留給她的`一枚橢圓形的皮帶金表,雖然是古董,卻不值什么錢,她咬咬牙,脫下來交給紅頭巾女人。
紅頭巾女人把手表放在手里掂掂重量,終于露出滿意的神情。她藏起手表,把那副紙牌交給小玫瑰。小玫瑰忙不迭想把牌盒打開來,女人立即抓住她的手。
“現(xiàn)在不能打開。”她警告說。
“為什么?”小玫瑰訝異地問。
“這副紙牌要在月圓之夜十二點鐘才能打開,抽牌的時候,你要念一句咒語,然后說出你的愿望。”
“什么咒語?”
女人俯身向前湊到她耳邊,小聲說:“月夜寶石,賜我愿望。”
女人的口氣里有一股苦苦的藥草味,她嗅不出那是什么藥草什么花,只覺得突然跟她貼得那么近的紅頭巾女人害得她手臂上的寒毛頓時豎了起來。
“你要記著,一個人只可以許一個愿。當(dāng)你的愿望成真之后,要想辦法把這副紙牌送給下一個人,否則,你的愿望會馬上幻滅,你會有一個很悲慘的下場。”紅頭巾女人說話時,仍然緊緊抓住她的手。
“我想不到有什么下場還會比現(xiàn)在更悲慘。”小玫瑰甩開紅頭巾女人的手,邊說邊把那副紙牌丟到皮包里去。
突然之間,不知從哪里飄來一片迷蒙白霧,沉沉罩住她和紅頭巾女人。提燈的光影陡地熄滅,她什么也看不見。她害怕起來,往后退了幾步,伸出五根手指在霧中亂撥。終于,霧散了,紅頭巾女人和那個羽毛攤子卻失去了形影。
她四處張望,心形湖旁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一根紅色羽毛在風(fēng)中擺蕩。她連忙打開皮包,看到那副紙牌還在那兒,牌盒這一刻是藍(lán)色的,沒有再變色。她倒抽了一口氣,頭也不回地把皮包緊緊揣在懷里,快步離開公園。
大概還有三天,月才會圓,她窩在亂糟糟的公寓里,成天聽著自己以前灌的唱片。那時候,她的歌聲多么甜美!而今聽起來,竟像是另一個人唱的。
那副紙牌,她放在床邊的柜子上,一直沒打開。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不能再笨的笨蛋,竟然相信這副來歷不明的紙牌會帶給她一個愿望。那副紙牌靜靜地躺在那兒,宛若嘲笑她的愚昧。
三天里,她醒來又睡,睡著了就可以暫時忘記現(xiàn)實的殘酷。這一天,當(dāng)她醒來的時候,房子里黑黑的。她沒開燈,卻有亮光照在窗邊。她驀然驚醒,看看床邊的鐘,還有七分鐘便是午夜十二點,一輪夢幻的圓月掛在天邊,連一顆星也沒有。
她起來披上一襲紅色絲緞睡袍,走出睡房去倒了杯水;貋淼臅r候,她看到墻上有幾道紅光晃動,床邊那個牌盒不斷變換顏色。她慌了,心跳撲撲。這時,她看到時鐘指著十二點,她放下手上的玻璃杯,跪在床邊,像虔誠的教徒般把手合起來,閉上眼睛,聲音嘶啞顫抖地念:“月夜寶石,賜我愿望。我想要回我的歌聲,我以前的歌聲。”
她睜開眼睛,遲疑了一下,從中間抽出一張紙牌。
看到牌面的那一刻,她笑了,把那張紙牌甩在床上。
牌面是空白的,連什么冰寒水晶也沒有。那個紅頭巾女人根本就是個騙子。這種謊言,也只有她才會相信。她不用看也知道,剩下來的二十張紙牌全都是一模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