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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與錢鐘書的同與不同
張愛玲的《半生緣》是很多年前看的,最近又找出來看一遍,許多細(xì)節(jié)令人惻然,又有許多細(xì)節(jié)讓人笑得打跌。比如她寫石翠芝要跟未婚夫一鵬解除婚約,一鵬郁悶而憤怒,去找她的好友竇文嫻問個端詳。
這位竇姑娘是石翠芝的一號閨蜜,倆人在一起就“唧唧噥噥,咭咭咕咕笑著,那原是一般女學(xué)生的常態(tài)。到了清涼山,下了汽車,兩人也還是寸步不離,文嫻跟在翠芝后面,把兩只手插在翠芝的皮領(lǐng)子底下取暖”。親密得像個連體人。
然而,這一次,當(dāng)她獨自出現(xiàn)在一鵬面前,“石翠芝女友”的色彩蕩然無存,她理性地地對一鵬分析道,翠芝要是這樣的脾氣,將來結(jié)了婚也不會幸福的,還是結(jié)婚前發(fā)現(xiàn)的好。一鵬不由大為佩服她的見識,雖然這見識他之前就從世鈞那兒聽說過。
竇姑娘不但會分析石翠芝,還會分析一鵬,說他“聰明起來比誰都聰明,糊涂起來又比誰都糊涂”,一鵬聽得非常開心——也是,這話誰聽了都開心吧,一方面她認(rèn)可了你的聰明,另一方面,她也接受了你的糊涂,這使得你既可躊躇滿志,又能自我原諒,同時對于自身是如此復(fù)雜而沾沾自喜,同時又對對方慧眼如炬地識出你的特別而心懷感激。
一鵬不再糾結(jié)于石翠芝的翻臉無情,他和竇文嫻訂婚了。
話說竇文嫻這名字起得真是刻薄,“竇”這個姓氏,一聽就是有家底,有來歷的,再加上“文嫻”,可以想象這姑娘是有多么識大體顧大局且善解人意。但是,一轉(zhuǎn)身,她就用她的辦法把女友的前男友接了過來,雖然女友已棄如敝履,可她這心機(jī),也讓人不寒而栗啊。
她這個人物與小說主線關(guān)聯(lián)不大,這閑閑一筆也許只是為了展示張愛玲對女性友誼的理解,表面上看可以穿一條褲子或是用對方的毛領(lǐng)取暖,親熱得讓男人都詫異而恐懼——就在這一章,張愛玲還寫世鈞恐懼于曼楨和石翠芝剛見面時的互相敷衍:“世鈞每次看見兩個初見面的女人客客氣氣斯斯文文談著話,他就有點寒凜凜的,覺得害怕”。
的確,在女人之間,“一見如故”太容易,“轉(zhuǎn)臉無情”也太容易,生活中多次見到女人相見歡好,背后唾沫翻飛地大講對方壞話,我早已出離驚奇。而男人的交情,要是沒有酒精的作用,往往很慢熱,不會通過語言或是肢體語言,熱切地表白示好。這也許是千百年來女性的弱勢處境使得她們需要抱團(tuán),這不是本文的重點,這篇文章里,我想說的是,這一現(xiàn)象,不但女作家張愛玲寫過,男作家錢鐘書也寫過。
《圍城》里,范小姐本名范懿——你聽這名字起的,《爾雅》曰:懿,美也。《詩經(jīng)•庶民》曰:好是懿德。跟那“竇文嫻”也有一拼了,錢鐘書也不是好人啊。范小姐背后沒少放孫柔嘉的壞水,一會兒說她在跟那個委瑣的陸教授談戀愛,一會兒又說她把房間弄得很亂。但孫柔嘉離開時,范小姐“勾了孫小姐的手,從女生宿舍送她過來。孫小姐也依依惜別,舍不下她。范小姐看她上轎子,祝她們倆一路平安,說一定把人家寄給孫小姐的信轉(zhuǎn)到上海……孫小姐也說一定有信給她。”
方鴻漸感慨:“女人真是天生的政治家,她們倆背后彼此誹謗,面子上這樣多情,兩個政敵在香檳酒會上碰杯的一套工夫,怕也不過如此。假使不是親耳朵聽見她們的互相刻薄,自己也以為她們真是好朋友了”。
張愛玲和錢鐘書不約而同地指出某些女性友誼的虛偽,要說刻薄,錢鐘書實在不下于張愛玲,但向來指責(zé)張愛玲的多,對錢鐘書的描述,卻多付之以哈哈大笑。我想這一方面是因為,趨利避害的本能,使得人們對于處于更強(qiáng)勢地位的男性,比對女性更為寬容,另一方面則是,錢鐘書的刻薄,是局外人的刻薄,張愛玲的尖銳,是入乎內(nèi)而出乎外的。
且說上面引用的這兩個情節(jié),錢鐘書是那種孩子氣的頑劣,他不朝心里去,指出女性之間的偽善,他哈哈大笑著轉(zhuǎn)身走開。
這么說吧,錢鐘書提供的是一個哈哈鏡,你對里面扭曲變形的形象可以一笑了之,張愛玲提供的卻是一個高倍寫真的鏡子,讓你無可躲避地與真相猝然相對。然后,她還要道出人生的悲涼,連曼楨某些時候都讓世鈞感到可怕,她把那悲涼逼到你心里去,尤其顯得可惡。
張氏名言:“因為懂得,所以慈悲”。我們也可以換個說法:“因為懂得,所以可恨。”張愛玲的可恨就在于,她不像錢鐘書那樣,游移于生活的外圍,銜著煙斗,作壁上觀,連楊絳都特意聲稱自己不是孫柔嘉。張愛玲則悄無聲息翩若游龍地游到你身邊,將各種破綻一一指給你看,還告訴你,這就是你的,不,是我們的生活。
《殷寶滟送花樓會》里,殷寶滟與有家室的音樂教授戀愛,她要放棄她的偉大愛情了,很傷心,去找張愛玲傾訴。張愛玲惋惜那愛情,對她說,其實不必為音樂教授的孩子做那么大犧牲,她自己就是離異家庭里出來的人,也不比別的孩子更加不快樂。話說到這個份上,殷寶滟被逼著掏出一句真話:“可是像他那樣的神經(jīng)病,怎么能跟他結(jié)婚呢?”孩子啥的都是借口,她對他的仰慕,只到能跟他戀愛這一步,她未嘗不感謝這借口,使她可以按哀情的戲路演下去。
《留情》里,敦鳳給米先生做外室,跟他一塊兒去走親戚,出門時幫他圍上圍巾,回頭抱歉地對親戚笑一下,那意思是“我還不是為了錢?反正我們大家都明白。”
張愛玲筆下,都是這種普通人、正常人、身邊人的算計,她要帶你進(jìn)入,她不像錢鐘書那樣,通過嘲笑,與之分割,這或許是她讓人受不了的原因,錢鐘書推遠(yuǎn)了的東西,她拉近了,她寫得太真切,你避不開。
很多人感慨張愛玲為人與為文的反差,她筆下的世界是那樣的精明世故,她做人卻是笨拙天真,但我覺得只有天真的人,才能看出那些世故精明。真正的精明人,早已久入鮑魚之肆,將其視為常態(tài),只有天真的人,才會感到突兀,才會詫異、會感慨。張愛玲是這樣,錢鐘書也是這樣,但從《小團(tuán)圓》中我們可以看出,張愛玲還會擔(dān)心別人把自己看成那樣的人。她與錢鐘書最大的差別或者是,她沒把筆下那些人當(dāng)外人,所以她常常也會為書里人感到難過,她下筆時的狠辣,是自虐般的殘忍。
如此一來,世人都在她劃的圈子里,有一個算一個,誰也躲不掉。雖然你心里早知自己身在濁世,被點出來總是不快,只能裝作驚奇于她怎會有這種發(fā)現(xiàn),因為只有這驚奇,可以使自己顯得更為清白。
(來源:騰訊網(wǎng),原標(biāo)題:因為懂得,所以可恨——張愛玲與錢鐘書,為何同人不同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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