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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鎖記》的悲劇品味
導(dǎo)語:張愛玲是個徹底的悲觀主義者,她的作品彌漫著濃厚的悲劇色彩。在她的筆下,沒有浪漫,沒有癡情,惟有冷靜的審視。她撕開“愛”的神話,給世人留下一份冷酷的清醒,悠長的回味。其中最為人所贊道的便是《金鎖記》。 以下是小編整理分分享的張愛玲小說金鎖記的悲劇,歡迎大家閱讀!
《金鎖記》極為精妙地展現(xiàn)了曹七巧在物欲與情欲的驅(qū)使下,人性被踐踏、受殘害,最終滅絕的過程。在這篇曾被傅雷先生譽為“文壇最美的收獲"和被夏志清先生認(rèn)為是“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中, 張愛玲依然是冷眼旁觀的,文字很淡甚至很冷,淡得徹底,冷的寒心,其筆下的人物形象更多的是與社會生活的沒落與亂世的蒼涼聯(lián)系在一起。其蒼涼、含蓄的語言意境盡顯文字之美。
結(jié)構(gòu):“完不了”的悲涼
“完不了”和“反高潮”是張愛玲小說結(jié)構(gòu)的兩大特征,《金鎖記》便是“完不了”的結(jié)構(gòu)典范。曹七巧嫁到姜家來,麻油店老板的女兒在貴族之家給殘廢公子做了正頭奶奶,她遭到一家上下的欺凌。這個開頭有點 “奇”,但不過分,還是平淡樸素的。由此展開了七巧一生爭斗的艱難歷程,在壓縮的故事時間里,層層推進(jìn),展示七巧傳奇性的人生悲劇和心路歷程。張愛玲對《金鎖記》的結(jié)尾處理獨具匠心。曹七巧在往事蒼涼的回味中去世,小說敘事主體內(nèi)容已經(jīng)結(jié)束,而小說卻以令人回味的一段文字作結(jié):“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了,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有完――完不了。”
在此之前簡單交待了長安的現(xiàn)狀,也就是在七巧的故事結(jié)束之前,張愛玲已經(jīng)悄悄地在敘事邏輯的因果鏈上搭上了七巧女兒長安的內(nèi)容,七巧已經(jīng)將自己生命中的不幸轉(zhuǎn)移到女兒的身上,同時也培養(yǎng)起了長安陰鷙、乖戾的性格,長安繼承了七巧的性格與不幸,使這個三十年前的故事“完不了”,也使小說產(chǎn)生了更為深沉厚重的內(nèi)涵和悲劇意味。
形象:悲歡離合的無奈
七巧得以一個小業(yè)主女兒的身份做成門第頗高的姜家二奶奶,只因為她丈夫是做官人家的女兒都不會要的骨癆身子。因此她的正常情欲難以得到滿足且受到極度壓抑,但壓抑并不能使情欲熄滅,相反,越是壓抑越是想通過反常的方式尋求出路。情欲的難以滿足導(dǎo)致她對金錢的瘋狂追求,以致后來喪失了人性。七巧是因為丈夫的弟弟季澤的原因才嫁到姜家的,然而時間的流逝和無情的現(xiàn)實迫使她一點一點地失望下去,她慢慢地蛻變成了另外一個七巧。她不顧一切地?fù)迫∧軌虻玫降奈镔|(zhì),企圖以此彌補感情上的虧損,但對于季澤,她從來都沒有真正忘記過,后來季澤來看望被分出去的七巧,說出了那一些確實有點兒感情的話語時,她驚得陷入了片刻的眩暈之中,“七巧低著頭,沐浴在光輝里,細(xì)細(xì)的音樂,細(xì)細(xì)的喜悅……”可是畢竟此時的七巧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初為了愛嫁到姜家的七巧了,她知道什么才能使自己生存下去,她更加知道季澤想要的是什么,于是她暴怒、發(fā)瘋,果斷地拒絕了季澤。如果說對季澤的渴望是七巧人性的表現(xiàn),那么泯滅了那點愛,她便徹底地套上了黃金的枷鎖,變成了地道的瘋子。不幸的是她還是母親、婆婆,她的瘋狂不僅使自己走向毀滅,而且將身邊的人(兒子兒媳女兒女婿)也拉來做陪葬。曹七巧在性變態(tài)心理、仇視與嫉妒心理、寡居者的護(hù)犢心理的驅(qū)使下,成為“食人者”,“食”的是自己的親生子女長白和長安的幸福與生命。金錢扭曲了人性,泯滅了母性。
與傳統(tǒng)文學(xué)中頌揚偉大的母愛不同,張愛玲的筆下,母親也罷,其他人也罷,作為一個人,就逃不了人與人之間本質(zhì)的自私、虛偽、冷酷――這是張愛玲對人性的基本理解,她把親子關(guān)系還原為普通的人與人的關(guān)系,從而對母性作出了極個性化的審視。七巧的悲劇是無可奈何的,她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悲劇的根源在她的本性中,她擺脫不了。她就是這樣“一級一級走進(jìn)沒有光的所在”的。
情感:悲憫中的愴然
魯迅說: “喜劇是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悲劇是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這一定義適合于張愛玲小說中的悲劇特征,她的小說世界中的悲劇性只能從這一較為寬泛的悲劇定義來分析。七巧的悲劇意味是逐步展開的,小說開篇時她是一個喜劇性人物,滿口村話,自私殘酷,作家在將七巧人性中無價值的部分撕破給人看的同時,讀者發(fā)現(xiàn)她正常的生活權(quán)利被毀滅,便逐步體會到了她的悲劇性。她喪失了人的基本的性愛權(quán)利,不由自主地帶上了黃金的枷鎖,整個生命就在這黃金的枷鎖中掙扎。最后,七巧躺在床上回顧自己的一生:年青時“喜歡她的有肉店的朝祿,她哥哥的結(jié)拜兄弟丁玉根,張少泉,還有……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們之中的一個,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對她有點真心”。
她本來可以有另外的選擇,卻被推進(jìn)了黑沉沉的深淵,一去永不回頭。讀到這里,一種沉重的難言的悲哀使我們淡忘了七巧的殘酷,只感到她的一生都是在作絕望的掙扎,既同周圍的險惡環(huán)境搏殺,又同自己內(nèi)心的情欲搏斗。她的死引起了我們內(nèi)心的憐憫,設(shè)身處地地站在七巧的位置上,體驗她的生命歷程,讓我們感到悲哀和憐憫的不是她的道德品行,也不是她的社會價值,她被毀滅的是她本來可以有另一種選擇的生命歷程,以及她試圖活得更好的愿望,她為此奮力掙扎。在她的掙扎過程中,我們看到了她掌握自己命運的被動性。由此,張愛玲將她筆下的人物從喜劇的場景中引入到悲劇的境界中來了;仡^來品味七巧的一生,才感到悲劇意味的濃郁,悲劇感受經(jīng)久不息。
意象:蒼涼的冷月
意象是一種獨特的審美復(fù)合體,是有意義的物象,它是人物之外的物象與作家或者人物心靈的交融。張愛玲的小說中,意象的運用有她自己獨到的地方,其中關(guān)于 “月亮”的描寫更是深深地震撼人心。張愛玲的月亮不會衰亡,它是她意象世界里一盞奇異的幽燈,又是上帝的眼睛和夜晚的太陽。今天我們打開她的全集,驚喜于其中竟流淌著一條動人的月亮河?v觀文集,月亮這一意象發(fā)展的頂峰當(dāng)推《金鎖記》。這篇小說里,月亮統(tǒng)領(lǐng)全部的其余意象,顯示了故事的悲劇性和悲劇的深刻性。全篇共有九處寫到月亮,有些蜻蜓點水一筆帶過,有些則濃墨重彩精雕細(xì)琢。
小說一開頭就提到月亮:“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三十年是一個流逝的時間意念,月亮是一個永恒的時間意象,變與不變,歷史時間與自然時間的并提,形成了一種反諷的基調(diào)。接著擺出兩種人對于三十年前月亮的看法:“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云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凄涼。”年輕人未曾經(jīng)歷,只能想象,結(jié)果是“陳舊而迷糊”;老年人經(jīng)歷過,可以回憶,結(jié)果是“大,圓,白”,美麗而凄然?雌饋碚f書人沒有解釋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怎樣的月亮,實際上卻是以不解解之,因為無論年輕人還是老年人,都是看月不是月。過去的人和現(xiàn)在的人不能互解,此月即彼月,此人卻非彼人,從實質(zhì)上說此人又仍是彼人,這其間有悖論,也有悲哀,悲哀里夾雜著揶揄。
小說正文寫到長白新婚不久,七巧連接著讓長白燒了兩晚上的煙,兒媳芝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輪滿月,萬里無云,像漆黑的天上的一個白太陽。”“窗外還是那使人汗毛凜凜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個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陽。”這段包括兩個比喻:一個是明喻,一個是注釋式暗喻,一明一暗兩個比喻連用,使得喻旨、喻體之間的關(guān)系既肯定又強調(diào)。月亮像白太陽,這是個奇異的比喻,初看荒誕,再看就令人汗毛凜凜地感到恐怖。任何事物脫離了相宜的環(huán)境,出現(xiàn)在不相配稱的環(huán)境中都是可怖的。以太陽比喻月亮后,時間的意識模糊了,時間的確定性消失,時間變得不那么重要了,以至我們可以說時間此刻不復(fù)存在。月亮是芝壽眼中白太陽似的月亮,這其中暗示著芝壽的悲劇黑夜如此,白晝?nèi)绱,天天如此,她的悲劇是延續(xù)而永恒的。
小說的結(jié)尾,三十年前的故事似乎結(jié)束了,“三十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月亮的意象在結(jié)尾重又出現(xiàn),有始有終,成為貫穿全篇的主題意象,強調(diào)了悲劇的深刻性和一貫性、徹底性。只是輕描淡寫,便呵成一片蒼涼的氣氛。小說情節(jié)的關(guān)鍵時刻、人物命運的重要關(guān)頭,月亮的意象都會出現(xiàn),與人物同喜同悲,形成一種悲涼的氛圍:深刻的悲劇、人的悲劇、女性的悲劇。
另外,寫到七巧愛情幻滅時:“酸梅湯沿著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遲遲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一更……一年,一百年。”這里的時間從一點擴(kuò)展到一百年,強調(diào)了悲劇的延續(xù)與永恒。小說一切深刻的內(nèi)涵都包蘊在貫穿意象月亮之中,整個人生是一出冗長而龐大的悲劇,千秋萬代將不斷上演。張愛玲的世界誕生在半個多世紀(jì)前,可是百年千年后,推開我們最新文明的窗子,張愛玲的月亮仍將照耀著大地……
寫到這里,濃郁的荒涼在空氣中蔓延開來,令人不禁掩卷嗟嘆!
在張愛玲的筆下,沒有改造國民性的抱負(fù),有的只是“同情的了解,了解的同情”,有的只是復(fù)雜的愛恨情結(jié),剪不斷、理還亂的難以明言的依戀。她揭示并接受了人性丑惡的客觀事實,以悲天憫人的情懷注視她筆下的眾多女性,這突出表現(xiàn)為對卑微的生活中掙扎的小人物的深刻同情。因為,認(rèn)識人生就是認(rèn)識人生的悲劇性,僅此而已。
張愛玲的小說,素以蒼涼、凄美、犀利的筆觸和對社會、人性的深刻洞察而著稱。張愛玲小說中最有勁道的東西就是世俗――人間煙火氣,這使得她的小說在晦暗中明朗起來。世俗性其實也是人性,不是知識分子的人性,是大眾的人性。
自八十年代以來,“張愛玲熱”一浪接一浪,“張愛玲”變成某種趣味的象征而被爭相仿效,張愛玲這樣一個善用文字去觸摸舊上海風(fēng)情的作家,恰恰在某一角度上迎合了人們內(nèi)心的情結(jié)。然而從普遍的閱讀接受來看,又有多少人能深刻理解張愛玲作品中深蘊的悲涼,以及那種人生“惘惘的威脅”?浮躁的閱讀心態(tài)和膚淺的東施效顰忽略并消解了張愛玲的睿智與深刻,然而,知否、知否,悲壯是一種完成,而蒼涼則是一種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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