苞谷吟散文

　　孫家坡是謙和的，毗著沮水河岸的馬良坪，又鄰著九路寨邊的斷韁村。孫家坡更是包容的，兼收并蓄，水稻在這里抽穗灌漿，小麥在這里拔節(jié)揚花，苞谷也在這里掛出長短紅黃的胡子，在歲月里輪回。

　　孫家坡祖?zhèn)鞯腻\囊里包裹著“麥包兩熟”四字秘訣，被子孫們代代推演。在生命的年輪中，苞谷和小麥盡情吸吮著孫家坡厚土沃壤的乳汁，風(fēng)雨同畦。當(dāng)小麥拔節(jié)成窈窕模樣，苞谷才剛剛破土待哺，躲藏于麥行包夾的襁褓里，盡自逍遙快活。但歲月總是不近情誼又太盡人情，讓五月的風(fēng)把小麥吹老吹黃，吹上禾場吹進石磨子，吹出孫家坡人皺紋里的笑容和枯癟日子里的豐盈。這時節(jié)，放眼孫家坡一畦畦一畈畈土地，苞谷苗碧翠扶搖，嬌態(tài)可掬。

　　稍過些日子，雜草們便在苞谷地里瘋狂肆掠，逼著孫家坡的漢子婆娘們把薅鋤扛進來，把鑼鼓響起來。薅草鑼鼓是荊山楚源地的特產(chǎn)，是老祖宗從刀耕火種那根古兒里傳下來的寶貝，古老得就像麻皮紙書，泛黃掉渣。但孫家坡的漢子婆娘們卻把它演繹得字正腔圓、形神備至、催人奮進，令人嘆為觀止。鑼鼓匠一下田，鼓、鑼、鈸、馬鑼便“匡令個冬匡令個冬”起來，催得遲到的漢子婆娘們直絆撲叉。這時候，鑼鼓匠的下田號子便亮起來：“早晨來得早，露水一條河，打濕絲鞋白裹腳�！倍阂�得大洼包小洼包窯洼包們鸚鵡學(xué)起舌來，回聲嘹亮。漢子婆娘們站成一條線，彎成一排弓，薅鋤嚓嚓嚓地響成一片，人頭攢動，碧波微漾，汗滴禾下厚土，日頭也追著看熱鬧，直累得漲紅了臉巴子。歇晌之后，鑼鼓匠的調(diào)子變了口味：“歇了一會茶，又把歌來發(fā)，南腔北調(diào)任我拿�！鞭朵z們應(yīng)曲調(diào)而動，左右逢源，勇往直前，不覺間便將日頭從彭家?guī)X豁口里薅到了頭頂上。回過頭去，一畦畦土地從屁股后面拓出去，清早還橫霸霸的雜草們匍匐在苞谷苗腳下，蔫著腦袋，漸次萎頓。午后日頭爆，漢子婆娘們精氣神兒也蔫噠噠的。鑼鼓匠察言又觀色，和著調(diào)子唱起了插科打諢的情愛曲，直唱得手舞之足蹈之，唾沫星子飛上田邊的柿子樹。薅草的漢子婆娘們在薅鋤嚓嚓地伴奏下，和起了歌子，一人興起，大家伙兒興起，把艱辛和疲勞當(dāng)作歌來唱，唱沸了孫家坡，撩撥得柿子樹上的鴉鵲子、斑鳩們撲扇起翅膀，“嘰呀嘰呀”“咕咕咕咕”地鬧成了一鍋粥。日頭聽得累了，滑到張家?guī)X后背上去�！翱锪顐�冬”的節(jié)奏軟下來，鑼鼓匠的舌頭也軟下來：“日頭下了巖，鑼鼓要了臺，今天放工早，明天早點來。”漢子婆娘們扛起薅鋤，卷起腰酸和余興，款款而四散。

　　薅草鑼鼓響過三五遍之后，苞谷們便瘋長得冒了人頭，尋思著懷春掛須子。孫家坡的漢子婆娘們眼里亮晶晶的，心里樂滋滋的，把薅鋤杵在暮色將晚里，招手聚來“放羊娃”，販賣起胸中那點兒謎語墨水兒�！耙粋�小孩生得俏，頭上戴頂紅纓帽，衣裳穿了七八件，全身都是珍珠寶�！薄胺叛蛲蕖蓖嶂�腦殼想，漢子婆娘們闊著嘴巴笑。又說：“奇怪奇怪真奇怪，頭頂長出胡子來，解開衣服看一看，顆顆珍珠露出來�！薄胺叛蛲蕖泵┤�頓開，倏地奔向一個苞谷胎兒，欲解開衣服看個究竟，直嚇得漢子婆娘們臉色煞白，飛身過去，攔截下“放羊娃”的腳步和妄念，繼而鉆進青紗帳里，苦尋一根不懷春不掛須子的“光棍兒”甜稈出來，與“放羊娃”們折截兒咀嚼，把一天的日子嚼得脆生生甜蜜蜜。

　　苞谷懷玉胎，全靠風(fēng)做媒。微風(fēng)多情，在青紗帳里窸窣碎語，天花俯仰有致，金粉馭風(fēng)飛度，嬌嫩的紅黃須子們簾卷暗接。這時候，成群的蜜蜂嗡嗡著來伴奏，蝴蝶們蹁躚著來伴舞，直把青紗帳烘染成了紅羅帳，演繹出一段段苞谷之情愛傳奇。然而，孫家坡的漢子婆娘們似乎不滿足于這種純天然的故事會，偏偏要培育良種苞谷，把孫家坡的溫情寫進苞谷的情愛佳話里。在這些佳話里，孫家坡的漢子婆娘們頭戴草帽，手端內(nèi)覆舊報紙的竹篩子，于日頭火辣辣的晌午，鉆進苞谷地，執(zhí)天花在手，彎下來，彈指輕叩，金色的花粉便簌簌落入竹篩中，集粉成團，再傾入以白紗布扎口的竹筒內(nèi)，移竹筒于苞谷胎兒頂端，旋轉(zhuǎn)篩動，金粉便爭先恐后地沒入紅黃須子中，去明結(jié)玉胎。不辱使命的漢子婆娘們從苞谷地里鉆出來，從情愛佳話里鉆出來，曲起衣袖揩一揩滿臉羞赧激動的汗水，摘下草帽扇著風(fēng)，在苞谷葉片嘩嘩的掌聲中，扭開秧歌步，走向農(nóng)家小舍，走進醞釀在小舍里的人間佳話。

　　苞谷地里的情愛故事日夜發(fā)著酵，孕育出一個個頎長鼓囔的苞谷棒兒。孫家坡的漢子婆娘們從夢中醒來，吟哦之語仍在耳邊縈繞：“夢里依稀青紗帳，化作清風(fēng)結(jié)鴛鴦，為誰滿得重衫破，孫家坡上動玉光�！被叵肫鹑臻g所做的好事，不禁啞然失笑。就在這種詩意的勞作棲居中，孫家坡的日子不覺間便滑到了秋天。田邊的柿子樹上掛滿了紅燈籠，樹上的'鴉鵲子、斑鳩們在盡情地享受秋天的賞賜。野豬、豬獾們于秋風(fēng)中嗅到了苞谷的甜香，蠢蠢欲動，成群結(jié)隊地鉆進苞谷地，肆意撈嘴兒，一個個苞谷棒兒罹難于豬嘴獾腹，一片片苞谷林蹂躪于豬蹄獾腳，慘不忍睹。孫家坡的漢子婆娘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傾巢出動，晝夜值守，豎起一個個“霧影子”，把薅草鑼鼓“匡令個冬”地敲進苞谷地，布下一個個陷阱，裝好一個個捕獵鋼夾，又執(zhí)糞叉、鐵锨于隘口要道蹲守坐仗，用智慧和汗水驅(qū)逐來犯之野豬、豬獾們，從豬嘴獾腹里奪苞谷，演繹守成之艱難。就在這種覬覦與驅(qū)逐的拉鋸中，孫家坡的漢子婆娘們打好苞谷葉子，提著框，背著簍，次第走進苞谷林。放眼看去，一行行、一畦畦、一畈畈苞谷稈兒齊刷刷地排列著，腰間掛著笑逐顏開的苞谷棒兒，像訓(xùn)練有素、期盼檢閱的禮儀方陣。孫家坡的漢子婆娘們?nèi)谌敕疥�，捏捏這個苞谷棒兒，又撕開那個苞谷棒兒的秋衣，仿佛撕開了苞谷地里的情愛故事，直讓人如癡如醉。醉里提竹框，走進方陣深處，吱溜吱溜。孫家坡的漢子婆娘們把苞谷棒兒摘下來捧進竹筐里，把它們的微笑和包谷地里的故事統(tǒng)統(tǒng)摘下來捧進竹筐里，背上禾場，堆積得簡直就像大洼包小洼包窯洼包。

　　張家?guī)X背走了日頭，微涼的秋之夜色便很快罩住了孫家坡，罩住了禾場和禾場上堆積如山的故事。孫家坡的漢子婆娘們牽著孩子，提著煤油燈，從鄉(xiāng)間的羊腸路蛇行到禾場上，團結(jié)在“大洼包小洼包窯洼包”們周圍。禾場上的煤油燈漸漸多起來，柔情地眨巴著眼睛，勾勒出禾場、苞谷山和男男女女的粗獷輪廓，活像一副“村夜脫苞衣”之素描。漢子婆娘們按平素的情誼深淺聚多聚少，手里不停地撕著苞谷，嘴里拉著咸咸寡寡的家長里短。大姑娘小媳婦們嘰咕著悄悄話。漢子們瞎侃著葷段子，拿眼光照著女人堆，嘿嘿嘿地壞笑不止。有吃了熊心豹子膽的，逮著機會想趁渾水摸魚兒，卻連腥味兒都沒有嗅到一絲兒，反招來一陣苞谷驟雨。盡管如此，但漢子婆娘們都不惱，笑鬧成一堆，直把眼淚笑出來，鼻涕橫著飛。孩子們失去了往日里追逐打鬧，窩在大人身邊，幫著大人掙工分，耳朵卻豎起來，似懂非懂地捕捉大人們的趣事逸聞，分享著他們勞動中的快活。在這種快活的空氣里，活兒出得快，禾場上苞谷山漸漸矮下去，一筐筐苞谷坨過完磅，堆到倉屋里，直追倉屋脊梁。收工的時候，漢子婆娘孩子們都把衣服拍一拍、抖一抖，把竹筐翻過來磕一磕、亮一亮，抖掉干枯萎黃的苞谷須子和腰酸背疼，亮出孫家坡人在艱難歲月里的清白與骨氣。第二日，孫家坡人將分到的苞谷背回家，依靠著干檐壘成一壁壁金黃色的墻，在樓板上鋪上雜亂橫陳的金梭子，又七八個挽結(jié)成一坨坨，掛在屋檐下，掛成一個成熟豐滿之秋。

　　苞谷長在孫家坡厚土沃壤里，裹在孫家坡人轆轆饑腸中，其魂其魄其精氣神兒在血脈里咕咕流淌，千年生生不息。在老天不給臉的日子里，孫家坡人打腫臉也裝不出胖子來，萬般無奈之下，只好把苞谷核兒塞進石磨子，碾成齏粉，做成珍饈，把歲月喂個半飽。這當(dāng)口兒，斷疆、和平的老俵們便偷偷地肩扛一袋袋苞谷，泅渡夜色來，又泅渡夜色去，讓血濃于水的故事在孫家坡拔節(jié)揚花。改革開放后，孫家坡人漸漸咂摸出了苞谷的味道，煮一碗嫩泡泡的苞谷籽，磨一盆嫩黃黃的苞谷漿，蒸一甑甘醇醇的苞谷酒，讓日子攀上崔家?guī)X張家?guī)X彭家?guī)X，迎風(fēng)招展。游子們回過頭看到家鄉(xiāng)，從風(fēng)中嗅到家鄉(xiāng)的味道，就在一個個不經(jīng)意的日子里，從山外回來了，手機、照相機、攝影機和畫筆畫板們也次第走進了孫家坡，于是，那一畦畦碧青青的苞谷苗、一掛掛金晃晃的苞谷坨、一張張滋潤潤的臉，構(gòu)成孫家坡獨特的風(fēng)景，在坡里網(wǎng)里畫里流傳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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