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出發(fā)的吉州窯散文

　　一

　　1988年，冬陽很好。我的世界里，一件大事發(fā)生了。更多的大事，還沒有發(fā)生。

　　這一天，是我的嫁日。

　　是一個午后，陽光慵懶懶的，如一只肥貓，在永和鎮(zhèn)的天庭散步。我并腿抱膝，坐在鎮(zhèn)子南邊最高的青草嶺上。我端坐于新鮮如初的青草中。時令已冬，草還是那么青。青到令人心軟。

　　喜宴剛過，夫君把我?guī)У搅诉@里。

　　這里視線甚好，眺望東北，鎮(zhèn)子的輪廓收在眼底。極目西南，是藍天白云，清亮的水塘，碧綠的菜地，收割后的遼闊田野。還有，一個一個的青草嶺，嶺上嶺下安靜的老牛和小牛。奇怪，這里的青草嶺真多。離得最近的，是一座古塔。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塔名本覺，樣子樸素，塔體有些斑駁，層沿上長出了荒草。還有飛鳥，小鳥多，大鳥少。順便說一句，青草嶺的低凹處，碎陶裂瓷蠻多的。

　　并坐良久，他發(fā)話了。

　　“這里是吉州窯。你底下坐的，就是一個窯包。這樣的窯包，永和有24座。永和街上，原來有72條花街，現(xiàn)在不多了。但還有，我家門前那條就是。”

　　我沉迷在荒蕪的憧憬里，不接話。手指纏一根青草絲兒，繞來繞去。

　　我對吉州窯一無所知，完全不懂得他所擁有的榮耀，也不感興趣這種榮耀。況且，他的榮耀也止于此——關(guān)于吉州窯，我沒有從他嘴里聽到更多。

　　他不知道緊鄰家門的“清都觀”，跟蘇東坡有關(guān)；他不知道永和有過舒翁和舒嬌兩個制瓷高手，他們是父女。舒嬌的作品，在青原山的凈居寺里留存久遠；他沒講吉州窯有著跟文天祥相關(guān)的傳說；甚至那一年，他連著名的“木葉天目盞”也不曾提起。

　　除了給我一個“吉州窯”的名詞，他幾乎什么都沒有給我。很多年后，我怪責(zé)他，為什么你對吉州窯知道得這么少？他一臉無辜，“小時候真的沒有知道更多。否則，我婆婆藏在樓上的那些壇壇罐罐，說不定就不會失散得那樣厲害，難保有一兩件寶貝喲�！�

　　而吉州窯，關(guān)我何事？我自認心智青澀，混沌才開，轟然一下變身人妻，對于未知的日子，就像盲人摸象般的無法湊足一個完整的畫面。如此，要我面對一個一個青草盡覆的土包兒，去想象窯火烈烈，車馬絡(luò)繹的盛況，怎么可能？

　　1988年的初冬，我對“吉州窯”完全不在乎。吉州窯，一個地名而已，甚至連地名都不是，一個名詞而已。

　　他說完吉州窯，就說祖墳。

　　彼時，他家的祖墳，就在我們坐著的青草嶺前方幾棵大樹下。他手一指：

　　“那是我家祖墳。我爺爺死了埋在這里，將來我婆婆死了也要埋在這里。你呢？你和我，將來都要埋在這里�！�

　　聽一聽，一個男人完成婚娶后，也不管妻子愿是不愿，就霸道地，驕傲地，生硬地把一個女人長長的一生，從她的母帶上割斷，塞扯進他的故鄉(xiāng)。

　　我聽他說完祖墳，心思繁密憂傷。

　　25年過去，我一直沒有告訴過他，我一直計較他在我的大婚喜日里，說起將來要我埋在無比陌生的吉州窯。很計較�；蛟S，正是因為這種隱秘的計較，無以言說的計較，導(dǎo)致我在很多年里，對吉州窯毫無興致，不聞不問。甚至乎，我故意不對吉州窯生出感情，故意克制著認識吉州窯的欲望，好像這種情感和生命的“被歸屬”，是吉州窯而不是一個男人強指給我的。

　　我打量著古塔，塔很陌生，不是我的；我打量著那些所謂的“窯包”，它們很陌生，不是我的。那些在青草嶺下來來往往的鄉(xiāng)民，也很陌生，他們?nèi)�不是我的。我抬頭看天，甚至陽光和飛鳥都不是我的。

　　就是這樣一個地方，一個我全然不相知的所在，要成為我將來的葬身之所？！怎么可能。

　　沒有人知道，這一出，成為我心里無法釋懷的痛，在很多年后，發(fā)酵成了許多關(guān)于女人的鄉(xiāng)愁的文字，喚起了很多女性的呼應(yīng)之痛。

　　借助于文字，我就這樣抵達了救贖之路，我原諒了男權(quán)的傷害，也釋懷了對吉州窯的寡情。

　　漸漸地，我打量吉州窯的心情和心態(tài)變了，先是平和友善，后是自豪崇仰。有什么關(guān)系呢，渺小如我，在遙遠的將來，無論埋不埋在吉州窯的土地上，都絲毫無損吉州窯的榮光和偉大。我終將消失，而吉州窯的烈火，總有一天會被人重新燃起。傳說中的吉州窯，必將在重燃的窯火中復(fù)活，從而走進更神奇的傳說。

　　二

　　1988年，我平生第一回，坐在了綠草青青的窯嶺上。往后的歲月，我一回又一回坐在了那個地方。這個嶺，曾經(jīng)是一個窯床。連同永和大地上的其它窯床一起，這一床又一床窯火，自晚唐點燃后，連綿相續(xù)，烈焰長生，經(jīng)五代、北宋，鼎盛于南宋，至元末熄滅。

　　吉州窯火，在永和的土地上長燃了500多年！

　　滄海桑田，世事更迭，風(fēng)云來去。吉州窯在冷寂中又等待了700年。

　　700年后，在眾多來往的過客中，有一個喜歡文字抱著文字取暖的我。遺憾的是，我每一回靜坐窯包之上，都不曾去想象它的過往。更不曾為它寫下過哪怕一個字。我坐在這里，只是單純的喜歡青草青，白云白。相比于謎一樣的過去，我更喜歡它現(xiàn)實的景致。

　　是怎樣的一雙雙手，挖開了這個窯床？是怎樣的一雙雙手，塑下了一個個陶胚？是怎樣的一雙雙手，給窯床加薪添火？最后，又是怎樣的一雙雙手，把一個個有著濃郁地方風(fēng)格和藝術(shù)特色的黑釉產(chǎn)品帶往了世間的各個角落？

　　而我世居永和的夫家，是否有過挖窯拉胚的先祖？他們有過怎樣的情愛日子，小悲小喜，無從打問。無計打問。夫家的大人們，寡言如同窯包底下無言的碎瓷片。

　　吉州窯一直是有傳說的。它的傳說，與蘇東坡有關(guān)，與文天祥母親有關(guān)，與文天祥抗元有關(guān)。是傳說也喜愛傍身大人物吧？除此，能夠在傳說中游走的，就只有制瓷大師舒翁和舒嬌父女了。眾多窯工兒女，一代一代，注定要在歷史的煙灰中成為無影的陪襯。

　　實話說，我對吉州窯暖起興致，就是跟上述傳說有關(guān)。尤其是跟舒嬌有關(guān)。

　　穿越千年，一個女子要有著怎樣的超群技能，才能被記入歷史，名垂千古？而既然在那個時代，一個舒嬌可以是制瓷匠人，會不會有更多的`女子也在這種匠人之列，和五尺男兒一樣，憑手藝謀生養(yǎng)家？彼時的她們，大概就如同今天永和鎮(zhèn)的女人們一樣，種田種菜，家里家外一把好手。如果是這樣，夫家先祖中，那些沒有名字，只有姓氏的女人們，有誰的手中，也制出過一只質(zhì)樸的碗，一個華美的花瓶，一個舒適的涼瓷枕？

　　在歷經(jīng)25年的冷漠之后，今天，懷著柔軟的溫情，假以文字，我試圖觸摸到吉州窯的血肉和溫度。我不談意義，它的意義，已經(jīng)有太多的文字談?wù)�。而它的溫度，是專屬于我一個人的。

　　打開夫家后門，走上幾米遠，就是吉州窯遺址公園。這個公園的建立，使得吉州窯火的重新燃起成為眾目的期盼。中國的窯火，助燃了華夏文明，也照亮了世界文明。可以肯定的是，這烈烈窯火中，就曾有一叢光焰，來自我們的吉州窯。

　　復(fù)燃這叢窯焰，成為今人必然的使命和擔當。

　　今天，穿行于美麗的吉州窯遺址公園，打量著公園里的水榭花朵，湖水藍天。我感恩的心情在這些景致里搖曳生姿。

　　我一回又一回端坐凝神的本覺寺嶺已經(jīng)變樣了，我注目的稻田水塘多數(shù)已不復(fù)存在。公園中心大湖里的荷花繁開之后落入寂靜，等待著來年的重綻芳華。本覺塔還在，感謝建設(shè)者，未作任何多余的修飾，而是保留了它的滄桑本色。高天上，一庭遼闊的碎鱗白云，自東向西傾鋪開來。一只大鳥，從西邊的塔頂飛到了東邊的湖蓮中。

　　有意思的是，夫家的祖墳，現(xiàn)在被圈在公園的邊際內(nèi)。先人們，現(xiàn)在安睡于一叢長綠的修竹中。我打一旁經(jīng)過，屏了呼吸，什么也沒有說。他們是有福的。

　　公園那么大，那么美。我輕提羅裙，腳步悄移，靜心傾聽，希望可以聽見歷史深處，那窯火的作響聲，那窯工的呼吸聲�；秀遍g，我甚至把自己認作了另一個女人，當然不會是瓷界女神舒嬌，而會是另一個相伴舒嬌的無名女子。我期許，有一天，前生所有的記憶復(fù)活，我能借助文字，讓舒嬌，這個有著嬌美名字的女神，款款走向世人。

　　無論是否愿意，自25年前，當我在本覺塔前，在一個綠草青青的窯嶺上，被強行指定這塊土地將成為我的最后歸宿，說不清的命運關(guān)聯(lián)，已經(jīng)讓我和吉州窯不可分割。

　　今天，一個消息傳向耳際，重燃吉州窯火指日可期。

　　我更加安靜了。揣著微喜，我端坐于本覺塔前的花叢里。我在想，在我的世界里，又一件大事發(fā)生了。

【1988年出發(fā)的吉州窯散文】相關(guān)文章：

劉長卿《重送裴郎中貶吉州》04-23

《重送裴郎中貶吉州》 劉長卿04-16

《重送裴郎中貶吉州》劉長卿03-13

《重送裴郎中貶吉州》劉長卿 賞析06-20

劉長卿《重送裴郎中貶吉州》原文04-30

《重送裴郎中貶吉州》劉長卿唐詩鑒賞06-03

劉長卿《重送裴郎中貶吉州》閱讀答案05-08

歐陽修《吉州學(xué)記》語文閱讀答案07-27

向夢想出發(fā)初中散文06-24

《重送裴郎中貶吉州》劉長卿唐詩原文及鑒賞06-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