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果園散文

　　走那條康金到哈爾濱的老公路，從長發(fā)段的板花屯南下道，小路上的沙石子濺得后車窗喳喳響。人在車?yán)锵蛲饪�，路過大片荒丘墳冢，接著到了果園。

　　果園很大，幾間磚瓦房被果樹圍在中間，隱隱地露出一角屋脊。上千棵果樹依村傍水?dāng)D滿山坡。而這個坡又向內(nèi)凹著，東北風(fēng)西南風(fēng)吹過時，只掠著樹尖尖跑，卷起一團團荒涼，攜帶著縷縷炊煙，在果園上空碰頭了，發(fā)出嗚—嗚—嗚—的聲音，像哭泣，仿佛在哀鳴，甚是毛骨悚然。

　　在心里走過的歲月，最恐怖最難忘的地方是果園。十里八村的孩子都愛吃果子，卻怕來果園。果園里常年住著跑腿瞎和兩條大花狗。那時，跑腿瞎還是個三十多歲的壯漢，老婆和孩子在一場瘟疫中死掉了，埋在果園右邊的墳地里。他廢棄了自家的茅草房，來看果園守著陰陽兩望的家人。常常夜里撲倒在墳地哭泣，那長一聲短一聲的訴說應(yīng)和著果園上空飄蕩的怪異聲讓過路人心驚膽戰(zhàn)。早晨從墳地回來時，眼睛通紅似在流血，久而久之，便不能睜開眼睛了，只有瞇起來才能看清東西。

　　鄉(xiāng)村的沙石路上鮮有車輛喧鬧，果園的路段格外光滑，道北是大田地。每年春天，積雪化盡，酥軟的泥土能留下指痕時，那些果樹的草繩圍裙被解下來了。跑腿瞎領(lǐng)著兩條大狗穿來往去，修枝剪杈，除蟲上藥松土，忙忙碌碌。過些日子，跑腿瞎又在挖果園和村莊的界溝了，那條溝有兩米深，他仍在一鍬一鍬地拋出黑土。有些膽大的孩子趴在溝邊瞧，他扯開嗓子嗷—的一聲，嚇得孩子們奪路而逃。

　　果園里有一些老樹，比如秋海棠、李子樹、櫻桃樹，都有三十多年樹齡了，仍是繁茂，果實累累。跑腿瞎守著它們，像待自己的“老婆孩”一樣親切。開花時節(jié)果園是最美麗的，在大田地鋤草的人們抹著汗水遠(yuǎn)遠(yuǎn)觀望，真是花團錦簇，像許多片新鮮亮麗的云聚集在一起，衣袂飄飄，香氣游蕩。有許多大人和小孩子跑來，偷偷張望，跑腿瞎和大花狗遠(yuǎn)遠(yuǎn)地瞪眼睛，虎視耽耽。幾天后，果園里一棵棵樹下、過往小道上都鋪滿花瓣。軟軟的，踩上去一定沒有聲音。房子、看果園的人和大花狗，像在唱戲的錦面畫中一樣。

　　我五歲時，已經(jīng)記得清清楚楚，央求大人想去果園，被告之，那里鬧鬼，夜晚有鬼在哭泣。將信將疑，卻抑制不住心中的好奇。常常跑到臨界溝邊眺望，那里邊多么靜呀，房子頂上舞著淡藍(lán)色的煙霧，在樹尖上繚繞，幽幽的。圍著界溝轉(zhuǎn)，轉(zhuǎn)到墳地邊上時，回頭就跑，像有無數(shù)個鬼在追�？康肋吺峭僚鲏酒饋淼墓麍@大門，大門外長滿蒿草，風(fēng)一吹，一團團鼓著包，像有人呼呼喘氣，兩條大花狗趴在地上，一動不動擋住路。一會兒，跑腿瞎從房子里出來了，藍(lán)布大褂一邊襟長一邊襟短，短的一邊露出腰里扎的麻繩，頭發(fā)亂蓬著，癟癟的膠皮底布鞋走起路來啪啪響。他皺著眉頭，懷里抱一大卷黃紙，拎著的籃子里有酒和窩頭，走出大門直奔墳地。五月節(jié)到了，他給老婆孩子送紙錢去了。跑腿瞎跪趴在墳邊上，那個大墳包里有他漂亮的妻子和六歲的女兒，他抽泣著，臉下的土地濕了一大片，抬起頭時，額頭、鼻子尖和下巴上都是泥，眼皮偶爾張開一條縫，淚盈盈血淋淋的。而此時，那些果樹的繁花早已褪盡，青青的果粒藏在葉片下吵鬧，風(fēng)兒吹過，露珠在陽光下閃亮，多美的地方啊，進不去，也害怕進去，我悻悻地回家了。

　　跑腿瞎看果園，未經(jīng)他允許，別人是很難進去的。那兒就成了許多人想去又不敢去的地方。尤其是五月櫻桃好了，六月杏子熟了，九月海棠和大秋果開摘了時，母親總是應(yīng)著節(jié)氣買回各種果子。一天夜里，有幾個青年人趁著沒有月亮摸進果園偷果。白天果園沒有嗚嗚聲，因為風(fēng)小。夜里風(fēng)大，嗚嗚聲一陣強似一陣，他們不顧傳言，正在往袋子里裝果子，忽然傳來號哭似的叫喚，接著一個黑影搖晃著出現(xiàn)了，一步一步接近他們，行動緩慢。手里操著一團會動的、飄悠悠的長棒子，啊嗷—啊嗷—嚇得那些青年人瘋了似的跑，鞋子丟了褲子尿了。后院的孫家小子回來后終日惶惶，再也不敢出屋了。人們相互傳著，白天三五成群去果園買果子，一切正常，沒什么異樣啊。跑腿瞎否認(rèn)有偷果的事，說話時臉上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他越是這樣說，村里人越有疑惑，最后連小孩都禁止到界溝邊玩耍了。

　　那年過了七月，莊稼、雜草和樹都長得茂盛，大地一片深深的綠色，看不到墳包和溝溝坎坎了，仿佛人間都是平平坦坦的院子和小園子一樣。媽媽扯著我的手步行去姥姥家。臨走時因為要穿那雙紅涼鞋（已經(jīng)很小了），沒有如愿，傷心地哭著。衣口袋里被媽媽塞了一些粉紅色的小水蘿卜，手里也攥著一根，忙不迭地隨著媽媽的'腳步，一邊還抽泣著。路過果園門口時，好奇地向里邊瞅著。這時，從果園旁邊的墳地里跌跌撞撞出來一個人，“跑腿瞎！”媽媽一邊說一邊捏緊我的手指，像怕我被搶去似的，腳步失去了節(jié)奏。跑腿瞎徑直走過來，媽媽不自然地和他搭話，他短短的頭發(fā)茬里沾滿了土粒，土面子糊在一道道淚痕上，臉上花溜溜的。我瞪著他，他的紅眼睛瞇著，看我和媽媽時像在笑，一點也不嚇人呢！他突然蹲下來，大概我的臉上也掛著淚珠，兩根細(xì)細(xì)的小辮子在耳朵后俏起來，像小山羊的角！我把手里那根蔫蔫的小水蘿卜送給他，他咧了一下嘴，張開手掌過來，我的手指碰著他的手指，冰冰涼啊。也許是小孩子愛說話，我高興地告訴他，我去姥姥家，回來時給他帶糖芝麻皮兒的燒餅，可好吃呢！他使勁點頭，說：“我等著�！蹦且惶旎貋頃r，已經(jīng)黃昏了，夕陽淺淺地?fù)崮χ�我的紅臉蛋，手里拎著一串糖芝麻皮兒的燒餅，是臨走時舅舅給買的，用細(xì)線網(wǎng)兜裝著，一路飄著香味。媽媽始終不安地拽著我的另一只胳膊，生怕我丟了。

　　跑腿瞎正呆呆地坐在果園門口，臉上沒有淚痕了，干凈了。看見我們來了，他急忙站起來撲打身上的土，平和地笑了。我捧著燒餅給他，他接過去咬一大口，嚼著，腮上鼓起了一個大圓球。又涼又粗糙的大手拉起我的小手就向果園里跑，媽媽急急地喊著：“快點回來呀！……”有甜味的風(fēng)迎面吹來，果樹的影子歡快地閃爍，我哈哈哈地笑啊，哪管媽媽充滿焦慮的呼喚。兩條大花狗的毛光滑極了，它們追在我身后，悄悄地用頭蹭著我，我一點都不害怕。秋果樹下，剛剛泛紅的果粒擠滿枝頭，我仰脖子瞅啊，一定是很饞的樣子。跑腿瞎的兩只大手忽地舉起了我，我的臉要碰上枝頭了。他歡喜地說：“摘果吧！摘啊！”我咧嘴笑，露出三個豁牙子洞兒，靦腆地說：“酸，不好吃！”“那我抱著你看好嗎？”我歪著頭同意了。我被舉得高高的，在果樹間隙里流連徜徉，臉蛋上擦滿了果兒身上的霜，又香又甜。我嘻嘻地笑啊，風(fēng)兒送來一串串鳥鳴……

　　夕陽漸漸地隱去了，跑腿瞎抱著我回到大門口，媽媽急得要哭了，狠狠地責(zé)怪著跑腿瞎，背起我就走，走出很遠(yuǎn)了，我回頭望，跑腿瞎還站在那里。

　　從那以后，很長時間都沒能去上果園。冬天到了，果園里寒冷、凄涼，蓋上了厚厚的雪，風(fēng)卷起雪粒，在果樹間跳躍、游蕩著。有幾次出遠(yuǎn)門經(jīng)過果園門口，急切地尋找，不見跑腿瞎和大花狗的影子。也許，他們正躲在屋里火爐旁呢。果園里沒有果子，跑腿瞎就暫時被人們忘了。只是每個漆黑的夜里，果園傳來凄慘的哀號聲，撞擊著許多人的心，生命里是要有愛的，否則，就會疼痛。

　　那一年，春光明媚，我上學(xué)了。有機會再來果園時，一群人正在門口燒東西，濃煙滾滾。跑到跟前看，有爛被子、破衣衫，還有豁口的塑料盆，一只露洞的膠皮底布鞋在火光中蜷縮著，快要化成灰燼了！我蹲在火堆旁嗚嗚地哭了。跑腿瞎思念老婆孩子，傷心過度，得腦炎死了，進了那個大墳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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