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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土如同懷斯現(xiàn)代散文
那個冬月的下午雨雪霏霏,著名詩人匡國泰一縷陽光似的溜進我書房,匆匆拍了幾張照片走了。他一星期以后回到長沙打來電話說,現(xiàn)在很少碰到有這么多藏書的詩人,那都是寶!可就在三年前,尚未離婚的我與前妻拌嘴,她指著書房異常憤怒地說我就知道買書,堆得像牛糞了!放下手機,我突然驚詫莫名,不知道是妻子不識寶,還是匡國泰不識牛糞?
春天就這樣來了,梨花的白和桃花的紅同時從她的肌膚上溢出。書房拍照的前一天,匡先生還去我的故鄉(xiāng)狠狠抓拍了一把春天。在沒有書籍也沒有牛糞的山梁上,他著實為突如其來的風景而興奮:“綿里藏針的痛,紫椋鳥的故鄉(xiāng)如同懷斯啊!睉阉?又譯為安德魯·韋思,美國現(xiàn)代派寫實主義繪畫大師。我一時納悶,匡又指著我躺在茅草叢中閉目養(yǎng)神的留影說:“多像懷斯的名畫,不虛此行,我心安矣!”
看來故鄉(xiāng)這本書我沒有真正打開過,也許她注定只能被異鄉(xiāng)人打開,所以才有“熟悉的地方?jīng)]有風景”這樣的格言!爱愢l(xiāng)人!你的院門朝流亡敞開,櫻花細語時你卻雙肩緊閉!边@是我很年輕時寫下的詩句,如今想來,我自己的院門也一直朝流亡敞開,我壓根兒就沒有好好閱讀故鄉(xiāng),而且與故鄉(xiāng)有關的記憶也只是源自于童年;蛘哒f,故鄉(xiāng)與童年是一枚硬幣的兩面,無法分割。雖然硬幣上的花紋已經(jīng)模糊不清,但有幾個關鍵詞卻是歷久彌新的,譬如“打野仗”、“跳房子”、“打波”以及“餓死鬼”等。從我開始懂事起,母親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憶苦思甜”,說我們村活活餓死了哪些人。她說一個餓死鬼的名字就掉一滴碩大的淚珠,特別是當她說到,如果不是她冒險趁月黑風高,從公家地里偷回一簍麥子的話,我大哥(當時兩歲左右)早也就成了餓死鬼時,更是嚎陶大哭。
“苦日子”過后很多年我才來到這個世界,可我一直在忍受苦難,并且是那些鮮為人知的苦難!為什么在別人快樂幸福的時候偏偏讓我承擔苦難呢?可能上帝一不小心就把我做為他種植“苦難”的試驗田了?磥硭先思覜]有像尼采所說的已經(jīng)死亡,而是神不知鬼不覺跟袁隆平一起躲在某處搞雜交水稻。那種莫可名狀的痛苦常常在我身上澎湃,浪打空城!我既不知道這痛苦是什么配方,也不知道它究竟源自哪里,但我隱約感到它可以撕心裂肺。當然,它本身也不愿意成為“痛苦”,它要新生:金蟬脫殼或蛹化為蝶……更為不幸的是我無法擺脫它,就像無法擺脫我體內(nèi)的腎結石。
細想起來,我們兄妹四人就我一個人被文學給掐住了脖子,其原因肯定與這種與生俱來的痛感有關。我的童年異常困頓,物質與精神生活均極度貧乏,加之在父母面前“失寵”:離開故鄉(xiāng)前我從來沒有穿過新衣裳。過年時多想跟鄰家孩子一樣穿一件新衣裳啊,哪怕半新不舊也好,可穿到我身上的偏偏只是多加了幾塊補丁的“新衣”。并且連課本也都是舊的,因交不起學費只能從上一屆同學那里借。但我渴望讀書!記得讀初二時的某一天,父親交給我兩元錢去商店買鹽和醬油吧,我把剩下的兩毛錢自作主張買了本《古文觀止》(繁體字豎排本)興高采烈回到家時,出其不意中了個“大獎”:兩記漂亮的耳光。
……因此我十四歲去長沙讀書時就開始了文學創(chuàng)作。第一篇作品《海的夢·夢的!酚涩F(xiàn)《青年文學》主編唐朝暉發(fā)在長沙市文聯(lián)的《新創(chuàng)作》上。我之所以一直堅持寫詩,其動力主要是企圖擺脫“苦難”這種欲望的驅使:個體的和人類的。我愈來愈堅信,僅僅靠發(fā)展高科技是不會讓人幸福的,科技只能使人更方便;那么詩歌則可以讓人幸福嗎?就我個人的生命體驗而言,詩歌已使我獲得了相當程度的幸福,至少是痛并快樂著。
無獨有偶,無論如何我無法讓我的故鄉(xiāng)快樂起來。當光明農(nóng)藥一樣殺死黑暗之蟲的時候,我就起床忙碌,然后黑暗又蝗蟲一樣鋪天蓋地而來,把光明啃盡。就這樣,很多年以來,我只能在凌晨抽出一點可憐的時間寫作可憐的詩歌。上世紀中葉故鄉(xiāng)的農(nóng)民也是如此,他們只能趁早摸黑去自留地勞作一把:哪怕一年下來只能收獲幾斤骨瘦如柴的土豆。故鄉(xiāng)的農(nóng)民如今怎樣了?三舅上午來我家閑談時說,好是好蠻多了,但還有一件讓他揮之不去的痛心事,即現(xiàn)在的水稻得請醫(yī)師開處方,中西醫(yī)結合治療才能多收三五斗。為什么幾年下來,所有的蟲子都不怕農(nóng)藥了呢?很難殺死它們。三舅一邊咂吧著旱煙,一邊訴苦。這個問題對久居城市的我來說是陌生和不關痛癢的,三舅對此卻極為憤恨。他說:“國家要想辦法消滅蟲子才算完全關心咱農(nóng)民”。這話給了我當頭一擊,那么多三農(nóng)專家研究來研究去,誰想到了從殺蟲子的角度來解決問題?送三舅出門的剎那間,我的思緒和情感又如受傷的小鳥飛回故鄉(xiāng),雖然電視里此刻正播放鄭智化的《水手》,他深情地唱道:“這點痛算什么!
這點痛已然彌漫在故鄉(xiāng)美麗的風景中。那么,我的故鄉(xiāng)難道真如匡國泰所言模仿懷斯,懷斯在回答記者提問時曾吐露過真情:“我的畫憂郁沉重,完全是虛構的,它與童年的經(jīng)歷有關,近乎超現(xiàn)實,近乎夢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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