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坡上經(jīng)典散文
古人曾說:“生在蘇杭,葬在北邙”。
這北邙就是我所說的“坡上”。誰家姑娘嫁到邙山嶺上去了,就說她,婆子家尋到坡上了。誰要到那里串親戚,就說,去坡上了。既言“上”,就有“下”。俺家所處的地勢就靠下——離黃河南岸不遠,大體位于邙山和黃河的中間地帶。
俺家有好幾家坡上的親戚。二姑在朱倉,三姑在新莊。新莊還有三家其他親戚:祖母妹妹家,我喚作姨奶家;母親姨母家,我也喚作姨奶家;另外一家,是我最惦著去的,母親的干女兒家——我的麗紅姐家。麗紅姐比我大兩三歲,眼大,雙眼皮,膚白,說話時,往往睜大雙眼看著對方,一副驚喜的模樣。孩提時,她是我最待見的伙伴兒。一提到她來了,我就兩眼放光,哪怕正在外婆家串親戚,也要隨即趕回去。她也是同樣喜歡我,若聽說我不在家,二話不說,就讓我的父親領(lǐng)著一起找我去。
七十年代末期,去坡上,要靠步行。我跟在小腳祖母身邊,祖母挎?zhèn)紅籃,上面搭一條嶄新的毛巾。里面的內(nèi)容隨節(jié)氣的不同而有所改變:過年時,是點心、油條;五月單五是油條、糖糕、油角子等;八月十五是棗糕、棗花和月餅。常走的路是大坡口。在家吃過早飯走,到姑家正趕上做午飯的時間。
一路累了,就在路旁找個石頭,歇歇腳再走。上那個大坡,我是有畏懼心的。上坡路難走,身體前傾,腳下吃力,埋頭不語。走不多遠,就會累的氣喘吁吁?偸亲咦撸M,望望前方,試試可曾能看到坡的盡頭。每逢這時,祖母總說,不怕慢,只怕站。走吧!確實如此,只要一坐下來,我就再也不想起來。那時我還沒有上學(xué),還不知道那個有名的龜兔賽跑的故事。祖母不識字,是絕不會知道龜兔賽跑的故事的,可她懂得這個理。她的道理多是從生活經(jīng)驗中摸索出來的。
那時的新莊,不在現(xiàn)在的公路旁。公路旁的都是后來從老村子遷過來的住戶。上去大坡,拐進一條小道,是土路。曲里拐彎的還得往西南走大約五六里,才能到。上得坡來,神清氣爽,渾身覺的象卸下了一個大負擔(dān),腳底下輕快多了。上得坡來,頓覺和坡底下是另一種氣象:天地皆寬,四野無遮無攔,盡是大塊兒大塊兒的莊稼地。地勢高,感覺仿佛真的離天也近了許多。周圍的田地里能看到散布著一座座龐然大物,是一堆龐大的土丘,上面多被草木覆蓋。祖母說,這叫冢。是古時帝王及王公貴族的墳?zāi)。這與平時在坡底下看到的小土包子又是大不一樣的。我對這大冢下面的人物充滿了童稚的好奇。一路總在猜想他(她)是什么樣子,竟然住這么大的墳?zāi)。這些冢的存在,導(dǎo)致了許多盜墓人的產(chǎn)生。這些人,都是夜貓子,白天睡覺,晚上出去做那些掘人家墳?zāi)沟氖隆S械男孤┟孛芑虮慌e報,被抓,關(guān)些日子,出來還做這營生。大概是這樣的外財來得容易,無論如何也舍不得放棄。也有許多神奇的傳說,俺家鄰居二姐的婆子家是坡上的——四墜兒村。她母親常講一些她婆子家村子的事兒,比如說,一個人去掐草呢,拿小鏟一挖,滾出來幾個金豆,感到稀奇,再挖,挖出一個罐罐來,滿滿一罐子都是金銀珠寶。四墜兒村類似的事情據(jù)說很多。這都和那神奇的大冢有點兒瓜葛。
坡上地面廣,那時多是旱地,靠天吃飯。多種谷子和紅薯。俺坡底下是水澆地,只是地少的可憐,種小麥、玉米,黃河長年淤出的灘地可種水稻。幼年吃的小米和紅薯都來自姑家,姑家吃的大米也是來自俺家,互通有無。
有時,去新莊的時候,小腳的祖母會帶我走捷徑。不走公路,而是從俺家后門的一條小路穿過馬莊,再往南走,經(jīng)過兩個村莊,其中一個的名字還記得,叫做梁州寺。路上我渴了,祖母便會隨便走到哪一戶人家,說,俺這小閨女兒渴了,喝點你家水,中不中?戶主嘴里答應(yīng)著,掀簾子走出來,拿起水瓢,來到灶伙門跟前的水缸處,一手揭開大木頭蓋子,一手從水缸里打出一瓢水來,遞給我。(那時都是井水,方圓左近也沒有工廠,一點污染也沒有。水純凈,甘甜。高中住校之前,我歷來不喝開水,只肯喝涼水。雪夜也如此。)我怯生生地低頭喝完,祖母也會喝一點。其間愛說話的主家會問長問短,問問這閨女幾歲了,上誰家去等等。喝完,笑一笑,就不卑不亢的走了出去。再沒有多余的客氣話,一切好感都融在了這笑意中。這在那個年代是常有的事,誰也不會見怪。
還要經(jīng)過一個山谷,夏日,我和祖母就要在清泉前停下腳步,洗洗手臉,涼快涼快。掬幾捧泉水喝,喝著甜津津,涼酥酥的。祖母會從淺灰色夏布大襟衫子的口袋里取出一塊素色方格帕子,彎腰在泉水里擺一擺,濕一濕,撈出來擰得半干,搭在頭上。沿著山谷里盤旋而上的羊腸小道爬上去,其間很少遇到行人,記得碰見過一個放羊的。小路又陡又窄,右邊緊貼山體,左邊直臨深谷,我是萬萬不敢往下望的。只能小心翼翼邁動腳步。雖然險,可到達目的地也快多了,能節(jié)約至少三分之二的路程。小路上去就是東寨,我的麗紅姐就住在東寨上。走大道時,先到的是我三姑家,那叫半個街,此名大約來源于這條街只有一面住戶,沒有對門。門前大路緊臨深溝。走小道時,先到的是麗紅姐家。每到她家,她總要熱情地再三再四挽留我住在她家?guī)滋,并一起與我到三姑家請求我奶奶同意。她會給我用新開的指甲草包紅指甲,帶我上學(xué)校門前跳皮筋,還跑到溝崖畔夠那紅透了的山棗。有一次,她帶我進到一個長年沒人居住的院落,那院子里有一株很大的核桃樹。我們撿起地上的土塊、瓦塊打核桃。打下來的核桃包著一層青皮,用石頭砸,才露出那慣常見的黃褐色的硬核桃皮,繼續(xù)砸,直到那白生生的核桃仁兒吃到嘴里為止。只是那青皮的綠色津液迸濺到我嶄新的花布衫上,怎么也洗不掉。
另外到坡上還有一條路,是母親帶我走過的。除了外公家,母親很少走親戚。那是走馬莊西邊的路上去,卻不是小道,記得也是比較寬的路,直走到西寨下邊,慢上坡,繞一個彎兒,就到了西寨門。母親的四姨就在西寨門里第二家。每次去,都是她家的兒媳做飯,炒得雞蛋臘黃臘黃,顏色很誘人。我打小就愛吃炒雞蛋,去過許多親戚家,但從沒有見過能炒的像她那樣黃燦燦的。不知道是雞蛋的原因,還是她有特異的本領(lǐng)。
坡上人說話和俺們有明顯的區(qū)別。人們稱坡上人的口音為“尖蠻嘴兒”,好比說,“不知道”,俺們發(fā)音為“不zhuo”;坡上人就發(fā)為“不zhe”。一道山嶺,就地劃分出兩種口音。真是奇怪。
幼年常隨祖母住在坡上。住個十天半月、一月四十的,都是常事。住在坡上,夏天暑熱,晚飯后,往往搬個小板凳坐在打谷場里,三五個人一圈,一直聽人們神神怪怪講到半夜。這個時候,我就會說:“奶,你給我指指咱家在哪兒里?”奶奶就朝著家的方位指給我看。我望著沉寂幽暗的星空,想象著遠處那片星云下大概就是我的家所在,此時,母親和鄰人們大概也正在納涼閑話哩。
前年回老家,和兩位兄長一道上坡看二姑。二姑已垂垂老矣。我有十年不去坡上了。八十多歲的老太太,眼可不花,十年不見,在大門口的圈椅子上坐著,一眼看到我與兄長,不他顧,先直呼我的小名。聽著這小名,真像回到了過去?墒牵^去是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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