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把人吹歪散文
過完九月,風(fēng)就像沒長眼睛,在采場,到處亂吹,還憋著一股子勁。
酷暑難擋的日子,總會有一些敗筆。同樣是石頭還給石頭,那時是堆,而現(xiàn)在是整理。
偶然的一天,我遇見了自己的少年,身體單薄,面黃肌瘦,譬如在家鄉(xiāng),聽膩了鳥叫,想著上街,就編造一個理由,瞞過母親,赤腳地走兩公里柏油路,一邊看人,一邊回憶街頭那一只穿了褲衩,卻又露紅屁股的猴子。
母親說,猴子撿到一餅姜了,一邊吃,一邊嗷嗷叫的流淚,像死了親人。而那一個牽猴子的,吧嗒著旱煙。
母親一大早進(jìn)了菜園,蹲著,把鮮嫩的大白菜小心地掐下來,拿畚箕盛放著挑進(jìn)城里,換些買鹽的錢。所以,她也見過那一只猴子。
馬戲團(tuán)搞演出,有猴子看人。那一回,父親說他有一個工友,兒子也在馬戲團(tuán),跟師傅學(xué),摔得鼻青臉腫。我很是吃驚。
我為了看猴子拼命地讀書,中考,放榜之后,我進(jìn)了城里的中學(xué),僅僅一個月,我又遠(yuǎn)走他鄉(xiāng),在一座礦山,像一只猴子,上山下山,上竄下跳。
我看見了青澀未脫的少年,蹬著翻毛牛皮的勞保鞋,闊大的上衣給風(fēng)擠得鼓鼓的。徑直走到我面前,說來比試摔跤。
在家鄉(xiāng),我看見過斗牛。那是一個肌肉發(fā)橫的青年,兩手扯著一塊紅布,聽說,這樣可以把牛吸引過來。而圍觀的,一律不準(zhǔn)穿紅衣,紅褲,哪怕是紅底褲,也不能露。牛是有很強(qiáng)的攻擊性,但牛一生下來就患了眼疾。
我只得坐在一塊巖石上,他也跟著坐了下來。我好奇地問為什么,他說不為什么。我說我不認(rèn)識他,他說摔了跤,可以跟我交個朋友。我說這樣會被開除,他就一臉的沉默。
風(fēng)一遍又一遍地吹過采場,卷起的沙礫,打在臉上,硬生生的痛。有時,痛也是一種幸福,纏繞在靈魂上的鉻印,是避而不及的。
他跟著一個老師傳,學(xué)習(xí)擰扳手。不同的.螺絲使不同的力,少了,擰不緊,或者旋不松。多了,滑扣,吃力不討好。他很認(rèn)真,但不是練習(xí),而是用到刀刃上。所以,只能專心至致,亳不倦怠。
他干完一件活,會跑過來跟我聊幾句。他指著山的那邊,說那兒有他的家,沒上過學(xué),但爬樹很厲害,掏鳥窩有時會掏出蛇。他越往下說,好像越落寞。他的父親,在我沒考工之前,查出了矽肺,晚期。他才來頂替。在這采場,只有他和我年齡不相上下,其他的,不是父輩也是阿媽級。他攥緊了一只拳頭,還是準(zhǔn)備跟我單打獨斗,以顯示他是一條漢子。
我是堅決不同意的。在家鄉(xiāng),走進(jìn)菜園子,我蔥蒜不分的,常把母親氣得懷疑我是不是她親生的。但我寫得一手好字,還會作文。她看出了我的破綻,作為談判的條件,我必需像樣地寫。她還規(guī)定了期限:三天。到時我交不出來,那只得挨她的湊。
風(fēng)還是吹過我的臉頰,也吹亂了他的頭發(fā)。他返回去,只見老師傅嘀咕了幾句,他埋下頭,拿起一把扳手,像模像樣的干活。
白天,我在整理石頭,到了晚上,我就整理文字。
他是值得原諒的。我盡量地把文字寫得簡短,不出現(xiàn)生僻字,分量也不少。在第三天的上午,風(fēng)刮得很凜冽,冷嗖嗖的,他找到我,有打架的氣勢。我忙從衣袋掏出寫了字的紙,展開給他看。他嘿嘿地笑了幾聲,說不單挑了。
我與他從沒懷過仇恨?伤f,一看到我就看見了他的未來。
他緊緊地瞅著我,問為什么很不容易上了高中,報了名,卻只讀了一個月。我毫無準(zhǔn)備地回答。多像風(fēng),在不經(jīng)悥間,鉆進(jìn)耳朵,然后癢,一直癢到心窩里,產(chǎn)生疼痛。
那一年中考,擠獨木橋一樣,只有我跟一個女同學(xué)考上了城里的高中。可,在我興奮不已時,父親說,礦山給了農(nóng)轉(zhuǎn)非指標(biāo),然后,沉默了片刻,也許,父親也不知怎么婉轉(zhuǎn)地告訴我,去礦山,我得休學(xué),考工,去掙自己的一碗飯錢。
在礦山,從沒有誰過問我一句,為什么穿上工作服,盡管當(dāng)?shù)V工很光榮。我一時激動,竟蹲下身子,掩面哭泣。
還可以自考。他安慰地說道。在他的村子,也有嗜書如命的,可家境不容許,只得白天在田地里忙農(nóng)活,好像書中自有顏如玉的,在晚上重新拾起。有的畢業(yè)了,在外面謀事業(yè),衣錦還鄉(xiāng)。
我比他早一年來礦山。十七歲的雨季,睛朗的日子,雨也飄飄灑灑,落在心海里,微微蕩起漣漪。他比我晚了幾天降臨人世,卻跟我一樣的境遇。
十一月下旬,他回了一趟家鄉(xiāng)。他的父親不聲不響地走了。他說,他哭不出來,只是靜靜地看著父親入殯。山一樣的父親,原以為巋然不動,屹立不倒。但在歲月的洪流里,遇上了一場暴風(fēng)驟雨,突然之間,崩潰了。
風(fēng)還在吹,不停地吹。他走在采場的一個斜坡上,遠(yuǎn)遠(yuǎn)地望過去,就像給風(fēng)吹歪了。
風(fēng)把后來的日子吹得很遙遠(yuǎn),只有匍匐著身子,貼近巖層,豎起的耳朵,可以聽見一串銀鈴聲,隱隱約約,淸淸脆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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