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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花有斂光時-優(yōu)秀散文
對美麗的事物，人都有喜愛之情，自古皆然。就連在田里干活時的男子，臉朝黃土背朝天帶著一身的泥土和汗水，只要艷麗一閃而過，也會將其驚呆，古代就有這樣的事：“行者見羅敷，下?lián)埙陧�；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帩頭。 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保h樂府《陌上�！罚┛梢娙藢ζG麗的渴愛。
牡丹的艷麗，更為世人所知，在詩人們的世界里，對它的描寫之詞，代代相傳�！拔以笗呵笤旎Γ瑴p卻牡丹嬌艷色。 少回卿士愛花心，同似吾君憂稼穡�！保ò拙右� 《牡丹芳》 ）你看，求人已經(jīng)無濟于事了，要祈求上天的力量，讓牡丹不要開得那么艷麗，可憐一下大地上的人們，白居易是一個天真的詩人。“落盡殘紅始吐芳，佳名喚作百花王。 竟夸天下無雙艷，獨占人間第一香。”（皮日休《牡丹》）李白也說：“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風(fēng)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 會向瑤臺月下逢�！逼砬笊咸煊杏脝�？天上也有了，她不僅白天開放，夜晚照開不誤�！疤依罨ㄩ_人不窺，花時須是牡丹時。 牡丹花發(fā)酒增價，夜半游人猶未歸。 ”（邵雍《洛陽春吟》）牡丹花有它擋不住的光芒的時候，人們還在夜晚喝著酒去賞牡丹。
但，敏銳的詩人不僅看到它的艷麗的層面，更也能看到它斂光的層面�！熬G艷閑且靜，紅衣淺復(fù)深�；ㄐ某钣麛�，春色豈知心�！保ㄍ蹙S《紅牡丹》）“簇蕊風(fēng)頻壞，裁紅雨更新。 眼看吹落地，便別一年春�！保� 元稹《牡丹》 ）牡丹花有斂光之時。
作為“花魁”的牡丹，要么不開，一開就艷動京城，“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蕖凈少情。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jié)動京城�！保� 劉禹錫《賞牡丹》）要么不斂，一斂就可以光芒全隱。
作為這種代表花的主人薛寶釵，在她的身上有儒家的“溫柔敦厚”，更有剛?cè)嵯酀奶攸c，她兼有探春的“剛”和黛玉的“柔”。探春的屋里主要展現(xiàn)的是剛的特點，整個屋里面所用的“大”字有八個：“大理石、大案、斗大、一大幅、大鼎、大觀窯、大盤、大佛手”。黛玉處用的是如“夾路、小茶盤、窄”等詞，在說到想給黛玉換窗紗時，“鳳姐忙把自己身上穿的一件大紅綿紗襖子襟兒拉了出來，向賈母薛姨媽道：‘看我的這襖兒�！蹦挠性谡f別人窗紗的時候，拉自己的小襖出來的？不是這個女人有問題就是作家別有用意，當(dāng)然是后者，是突出一個“小”字。寶釵的屋里，有探春的大氣而沒有那么多的擺設(shè)，有黛玉的柔和簡樸而避免寒酸逼仄。你看，“異香撲鼻”、“奇草仙藤愈冷逾蒼翠，都結(jié)了實，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愛”、“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茶奩茶杯而已”、“ 他自己不要的”、“（賈母）如今讓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凈……你把那石頭盆景兒和那架紗桌屏，還有個墨煙凍石鼎，這三樣擺在這案上就夠了。再把那水墨字畫白綾帳子拿來，把這帳子也換了�！睂氣O與黛玉不同，家里財力雄厚，作家寫她的屋子“雪洞一般”，其實就是突出她的“富貴不能淫”的特性。在這里我用了這些文字來說寶釵，我想說明的是她斂光的思想基礎(chǔ)，就是有高尚的做人品德。作為一個“圣之時者”，不是一味地耀閃著光芒，如果單純地閃光，那她就是一個扁平人物，而不是立體人物，所以她一定是動靜有時。關(guān)于她“剛”的層面，我們在第五十六回欣賞她如何在后面幫助探春管理大觀園以及其它回目中的情節(jié)，本文只關(guān)注她斂光的也就是“溫柔”的一面。如果說寶釵同情劉姥姥是她的敦厚，那么她適時斂光就是她的溫柔。在她身上我們能看到“溫柔敦厚”四個字， 它是儒家的傳統(tǒng)詩教，在長期的中國封建社會中發(fā)生了很大的影響。
寶釵的“溫柔”，在她的隱忍。
第八回：“（對著寶玉）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懷中，笑道：‘也虧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dāng)耳旁風(fēng)，怎么他說了你就依，比圣旨還快些！’……寶釵素知黛玉是如此慣了的，也不去睬他�！泵鎸煊竦闹S刺挖苦，寶釵用一種含光的藝術(shù)處理，不跟她斗嘴：“（黛玉）一面悄推寶玉，使他賭氣，一面悄悄的咕噥說：‘別理那老貨，咱們只管樂咱們的�！抢顙邒卟恢煊竦囊馑迹蛘f道：‘林姐兒，你不要助著他了。你倒勸勸他，只怕他還聽些�！主煊窭湫Φ溃骸覟槭裁粗�？我也不犯著勸他。你這媽媽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給他酒吃，如今在姨媽這里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媽這里是外人，不當(dāng)在這里的也未可定�！顙邒呗犃�，又是急，又是笑，說道：‘真真這林姐兒，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尖。你這算了什么�！瘜氣O也忍不住笑著，把黛玉腮上一擰，說道：‘真真這個顰丫頭的一張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歡又不是�！边@個 “笑，擰”“恨又不是，喜歡又不是”免去了多少是非。大家來看看一個釵黛的對比：“寶釵笑道：‘我笑如來佛比人還忙：又要講經(jīng)說法，又要普渡眾生，這如今寶玉，鳳姐姐病了，又燒香還愿，賜福消災(zāi)，今才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緣了。你說忙的可笑不可笑�！主煊癫挥X的紅了臉，啐了一口道：‘你們這起人不是好人，不知怎么死！再不跟著好人學(xué)，只跟著鳳姐貧嘴爛舌的學(xué)�！幻嬲f，一面摔簾子出去了�！痹谡俊都t樓夢》中你在什么地方看到過寶釵有過黛玉如此激烈而極端的語言和動作？
第二十八回，黛玉和寶釵同時在寶玉處，寶玉當(dāng)著黛玉的面對寶釵下逐客令：“林黛玉道：‘理他呢，過會子就好了�！瘜氂裣�?qū)氣O道：‘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沒人呢，你抹骨牌去罷�！瘜氣O聽說，便笑道：‘我是為抹骨牌才來了？’說著便走了�！彼ず熥訂幔恳苍S寶玉那里沒有簾子吧？其實，她是來調(diào)解的，有人還拿這個情節(jié)作為寶釵爭風(fēng)吃醋的依據(jù)，實在是看小了寶釵。
第三十回：“林黛玉聽見寶玉奚落寶釵，心中著實得意……寶釵再要說話，見寶玉十分討愧，形景改變，也就不好再說，只得一笑收住。別人總未解得他四個人的言語，因此付之流水�！闭驗閷氣O的隱忍，才讓本來可能出現(xiàn)的爭執(zhí)“付之流水”。這是“花魁”在收斂鋒芒。
第三十四回：“可巧遇見林黛玉獨立在花陰之下，問他那里去。薛寶釵因說‘家去’，口里說著，便只管走。黛玉見他無精打采的去了，又見眼上有哭泣之狀，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后面笑道：‘姐姐也自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眼淚來，也醫(yī)不好棒瘡�！边@個情節(jié)有人又拿來作為釵黛爭風(fēng)吃醋的依據(jù)，這種讀者也是不知道寶釵哭的是什么，沒有認真閱讀前面她的家庭悲劇。所以在第三十五回一開頭就作了交代：“話說寶釵分明聽見林黛玉刻薄他，因記掛著母親哥哥，并不回頭，一徑去了�！�
在別人贊她時，她一點也沒有得意之態(tài)：“寶玉勾著賈母原為贊林黛玉的，不想反贊起寶釵來，倒也意出望外，便看著寶釵一笑。寶釵早扭過頭去和襲人說話去了。”這不是含光是什么呢？
第三十七回，眾人作詩比賽，“獨黛玉或撫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們嘲笑。……一時探春便先有了，……因問寶釵：‘蘅蕪君，你可有了？’寶釵道：‘有卻有了，只是不好�！薄爸皇遣缓谩睅讉�字說得謙遜平和，其實她的詩寫得非�！昂顪喓瘛�，黛玉只能屈居第二：“瀟湘妃子當(dāng)居第二”。寶釵的葆光，正是“溫柔敦厚”詩教的具體演繹。
第四十二回，寶釵針對惜春作畫，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寶釵道：‘我有一句公道話，你們聽聽。……該添的要添，該減的要減，該藏的要藏，該露的要露。這一起了稿子，再端詳斟酌，方成一幅圖樣’”其實這是她的做人標準在畫畫上的延伸，也是牡丹花的搖曳多姿。
“香菱學(xué)詩”的故事，大家應(yīng)該是耳熟能詳?shù)牧�，香菱是寶釵的嫂子，在家里受夠了氣，寶釵把她帶到大觀園來住，香菱要學(xué)寫詩，寶釵寫詩有一流的水平，完全可以做香菱的老師，并且住在一起，但香菱卻拜了黛玉為師。第四十八回，“只見香菱興興頭頭的又往黛玉那邊去了。……眾人因問黛玉作的如何。黛玉道：‘自然算難為他了，只是還不好。這一首過于穿鑿了，還得另作’……寶釵笑道：‘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個‘色’字倒還使得，你看句句倒是月色。這也罷了，原來詩從胡說來，再遲幾天就好了。’”寶釵的這種涵養(yǎng)，就拿今天來說，又有幾人能做到？文人相輕的風(fēng)氣在社會上還是流行的。寶釵收斂自己的光芒，讓黛玉充分發(fā)揮她的才能，成人之美。她是牡丹，是眾芳之冠，卻隱退在黛玉的后面，但她有大眼光，不在寫詩一項上占盡風(fēng)光。
當(dāng)黛玉用自己的智慧與寶釵爭鋒時，她收斂自己的光芒，第五十一回：“寶釵先說道：‘前八首都是史鑒上有據(jù)的，后二首卻無考，我們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兩首為是�！煊衩r道：‘這寶姐姐也忒‘膠柱鼓瑟’，矯揉造作了。……這竟無妨，只管留著�！瘜氣O聽說，方罷了。”
在窮苦的女孩子面前，也會收斂光芒，第五十七回：“邢岫煙生得端雅穩(wěn)重，且家道貧寒，是個釵荊裙布的女兒�！袝r岫煙仍與寶釵閑話，寶釵仍以姊妹相呼。
寶釵的蘅蕪苑，在大觀園很有地位，從第四十回賈母帶著大家游園的線路來看，最早寫黛玉的，寶釵在最后寫，但蘅蕪苑是位于主殿的近旁，這些物、事的安排，體現(xiàn)著中國博大精深的哲學(xué)思想。第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王熙鳳對王善保家的說：“薛大姑娘屋里，斷乎檢抄不得的”，表面上是說她是親戚，事實上并非如此，從古代朝廷搜查現(xiàn)象來分析，特別是有關(guān)皇室的顏面的時候，親戚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放在其次。黛玉也是親戚，無論賈府怎樣有時口頭上說是自家人，有時口頭上說不是自家人，但骨子里就是親戚，第九十回說得再明白不過了：“賈母道：‘自然先給寶玉娶了親，然后給林丫頭說人家，再沒有先是外人后是自己的。況且林丫頭年紀到底比寶玉小兩歲。依你們這樣說，倒是寶玉定親的話不許叫他知道倒罷了。’”“外人”當(dāng)然就是親戚了。同樣是親戚，搜查黛玉而不搜查寶釵，并且好像有個正當(dāng)?shù)睦碛�。這是因為寶釵的氣質(zhì)、品格、修養(yǎng)、薛姨媽等在起作用。但，雖然她的光彩照著自己，最后她還是主動地葆光了，遠離了刀光劍影�！熬硬徽疚χ隆�。誰也拿她沒辦法，第七十八回：“王夫人點頭道：‘我也無可回答，只好隨你便罷了。’”
一個人在別人面前為了作假，可能會演戲，也會流淚，但在自己的母親面前流的眼淚，應(yīng)該沒有多少是假的，真正的眼淚只會向懂得自己的人而流。在得知要與寶玉成親時，寶釵反而流出了珍貴的淚水，第九十七回：“次日，薛姨媽回家將這邊的話細細的告訴了寶釵，還說：‘我已經(jīng)應(yīng)承了。’寶釵始則低頭不語，后來便自垂淚”。如果一個人能在自己的母親面前流出虛假的眼淚，我認為，這個人就沒有資格在這里談寶釵了。因為正如《紅樓夢》里所說的“假作真時真也假”，你既然可以流假淚作真眼淚來騙人，那當(dāng)然別人的真眼淚在你的眼里就是假的了。這就是作者在第一回道出的又一句具有高度藝術(shù)概括力名言——“假作真時真也假”。寶釵諸如此類斂光的例子，不勝枚舉，作者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用盡生平之力將這個光輝的“圣之時者”刻畫成功。
《紅樓夢》里的寶釵是一個十多歲的孩子，今天我們的身邊能看到這樣的孩子嗎？現(xiàn)實世界哪有這樣的十五六歲的女孩？《紅樓夢》里面的那些女孩，不是普通的人，寶釵是曹雪芹寄托理想的一個媒介。歷史上一個注解《莊子》最有名的人叫郭象，他在注解莊子“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鵀轼B，其名為鵬�！边@幾句話時，說：“鵬鯤之實，吾所未詳也。夫莊子之大意，在乎逍遙遊放，無為而自得，故極小大之致，以明性分之適。達觀之士，宜要其會歸而遺其所寄，不足事事曲與生說。自不害其弘旨，皆可略知耳�！蔽覀兘庾x《紅樓夢》，郭象的話能給我們極大的啟發(fā)，也就是“宜要其會歸而遺其所寄”，從這個角度來說，寶釵這個形象有寓言式人物的色彩，是最高貴的“牡丹”多面性元素的斂光的一面，是“花魁”的一個側(cè)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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