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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散文《記辜鴻銘》

時間:2024-11-02 16:50:06 散文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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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散文《記辜鴻銘》

  民國十年十月十三夜,我的老同學王彥祖先生請法國漢學家戴彌微先生(Mon Demiéville)在他家中吃飯,陪客的有鴻銘先生,法國的Ⅹ先生,徐先生,和我;還有幾位,我記不得了。這一晚的談話,我的日記里留有一個簡單的記載,今天我看舊日記,想起鴻銘的死,想起那晚上的主人王彥祖也死了,想起十三年之中人事變遷的迅速,我心里頗有不少的感觸。所以我根據(jù)我的舊日記,用記憶來補充它,寫成這篇鴻銘的回憶。

胡適散文《記辜鴻銘》

  鴻銘向來是反對我的主張的,曾經(jīng)用英文在雜志上駁我;有一次為了我在《每周評論》上寫的一段短文,他竟對我說,要在法庭控告我。然而在見面時,他對我總很客氣。

  這一晚他先到了王家,兩位法國客人也到了;我進來和他握手時,他對那兩位外國客說:Here comes my learned enemy !大家都笑了。入座之后,戴彌微的左邊是鴻銘,右邊是徐。大家正在喝酒吃菜,忽然鴻銘用手在戴彌微的背上一拍,說:“先生,你可要小心!“戴先生嚇了一跳,問他為什么,他說:“因為你坐在瘋子和徐顛子的中間!”大家聽了,哄堂大笑,因為大家都知道,“Cranky Hsü”和“Crazv Ku”的兩個綽號。

  一會兒,他對我說:“去年張少軒(張勛)過生日,我送了他一副對子,上聯(lián)是‘荷盡已無擎雨蓋’,——下聯(lián)是什么?”我當他是集句的對聯(lián),一時想不起好對句,只好問他,“想不出好對,你對的什么?”他說:“下聯(lián)是‘菊殘猶有傲霜枝’。”我也笑了。

  他又問:“你懂得這副對子的意思嗎?”我說:“‘菊殘猶有傲霜枝’,當然是張大帥和你老先生的子了。‘擎雨蓋’,是什么呢?”他說:“是清朝的大帽。”我們又大笑。

  他在席上大講他最得意的安福國會選舉時他賣票的故事,這個故事我聽他親口講過好幾次了,每回他總添上一點新花樣,這也是老年人說往事的普通毛病。

  安福部當權(quán)時,頒布了一個新的國會選舉法,其中有一部分的參議員是須由一種中央通儒院票選的,凡國立大學教授,凡在國外大學得學位的,都有選舉權(quán)。于是許多留學生有學士士博士文憑的,都有人來兜買。本人不必到場,自有人拿文憑去登記投票。據(jù)說當時的市價是每張文憑可賣二百元。兜買的人拿了文憑去,還可以變化發(fā)財。譬如一張文憑上的姓名是(Wu Ting),第一次可報“武定”,第二次可報“丁武”,第三次可報“吳廷”,第四次可說是江浙方音的“丁和”。這樣辦法,原價二百元的,就可以賣八百元了。

  鴻銘賣票的故事確是很有風趣的。他說:“ⅩⅩⅩ來運動我投他一票,我說:‘我的文憑早就丟了’,他說:‘誰不認得你老人家?只要你親自來投票,用不著文憑。’我說:‘人家賣兩百塊錢一票,我老至少要賣五百塊。’他說:‘別人兩百,你老人家三百。’我說:‘四百塊,少一毛錢不來,還得先付現(xiàn)款,不要支票。’他要還價,我叫他滾出去。他只好說:‘四百塊錢依你老人家。可是投票時務必請你到場。’ “選舉的前一天,ⅩⅩⅩ果然把四百元鈔票和選舉入場證都帶來了,還再三叮囑我明天務必到場。等他走了,我立刻出門,趕下午的快車到了天津,把四百塊錢全報效在一個姑娘——你們都知道,她的名字叫一枝花——的身上了。兩天工夫,錢花光了,我才回北京來。”

  “ⅩⅩⅩ聽說我回來了,趕到我家,大罵我無信義。我拿起一根子,指著那個留學生小政客,說:‘你瞎了眼睛,敢拿錢來買我!你也配講信義!你給我滾出去!從今天以后不要再上我門來!’“那小子看見我的子,真?zhèn)乖乖的逃出去了。”說完了這個故事,他回過頭來對我說:“你知道有句俗話:‘ 監(jiān)生拜孔子,孔子嚇一跳。’我上回聽說ⅩⅩⅩ的孔教會要去祭孔子,我編了一首白話詩:

  監(jiān)生拜孔子,孔子嚇一跳。

  孔會拜孔子,孔子要上吊。

  “胡先生,我的白話詩好不好?”一會兒,鴻銘指著那兩位法國客人大發(fā)議論了。他說:“先生們,不要見怪,我要說你們法國人真有點不害羞,怎么把一個文 學博士的名譽學位送給ⅩⅩⅩ!Ⅹ先生,你的《ⅩⅩ報》上還登出ⅩⅩⅩ的照片來,坐在一張書桌邊,桌上堆著一大堆書,題做“Ⅹ大總統(tǒng)著書之圖”!呃,呃,真羞煞人!我老向來佩服你們貴國,——La belle France !現(xiàn)在真丟盡了你們的La belle France 的臉了!你們要是送我老一個文學博士,也還不怎樣丟人!可憐的班樂衛(wèi)先生,他把博士學位送給ⅩⅩⅩ,呃?”

  那兩位法國客人聽了老的話都很感覺不安,那位《ⅩⅩ報》的主筆尤其臉紅耳赤,他不好不替他的政府辯護一兩句。鴻銘不等他說完,就打斷他的話,說:

  “Monsieur,你別說了。有一個時候,我老得意的時候,你每天來看我,我開口說一句話,你就說:‘先生,您等一等。’你就連忙摸出鉛筆和日記本子來,我說一句,你就記一句,一個字也不肯放過,F(xiàn)在我老倒霉了,你的影子也不上我門上來了。”那位法國記者,臉上更紅了。我們的主人覺得空氣太緊張了,只好提議,大家散坐。

  上文說起鴻銘有一次要在法庭控告我,這件事我也應該補敘一筆。在民國八年八月間,我在《每周評論》第三十三期登出了一段隨感錄:現(xiàn)在的人看見鴻銘拖著子,談著“尊王大義”,一定以為他是向來頑固的。卻不知鴻銘當初是最先剪子的人;當他壯年時,門里拜萬壽,他坐著不動。后來人家談革命了,他才把子留起來。辛亥革命時,他的子還沒有養(yǎng)全,拖帶著假發(fā)接的子,坐著馬車亂跑,很出風頭。這種心理很可研究。當初他是“立異以為高”,如今竟是 “久假而不歸了”。

  這段話是高而謙先生告訴我的,我深信高而謙先生不說謊話,所以我登在報上。那一期出版的一天,是一個星期日,我在北京西車站同一個朋友吃晚飯。我忽然看見鴻銘先生同七八個人也在那里吃飯。我身邊恰好帶了一張《每周評論》,我就走過去,把報送給先生看。他看了一遍,對我說:

  “這段記事不很確實。我告訴你我剪子的故事。我的父親送我出洋時,把我托給一位蘇格蘭教士,請他照管我。但他對我說:‘現(xiàn)在我完全托了Ⅹ先生,你什么事都應該聽他的話。只有兩件事我要叮囑你:第一,你不可進耶穌教;第二,你不可剪子。’我到了蘇格蘭,跟著我的保護人,過了許多時。每天出門,街上小孩子總跟著我叫喊:‘瞧呵,支那人的豬尾巴!’我想著父親的教訓,忍著侮辱,終不敢剪。那個冬天,我的保護人往倫敦去了,有一天晚上我去拜望一個女朋友。這個女朋友很頑皮,她拿起我的子來賞玩,說中國人的頭發(fā)真黑的可愛。我看她的頭發(fā)也是淺黑的,我就說:

  ‘你要肯賞收,我就把子剪下來送給你。’她笑了,我就借了一把剪子,把我的子剪下來送了給她。這是我最初剪子的故事。可是拜萬壽,我從來沒有不拜的。”他說時指著同坐的幾位老頭子,“這幾位都是我的老同事。你問他們,我可曾不拜萬壽牌位?”我向他道歉,仍回到我們的桌上。我遠遠的望見他把我的報紙傳給同坐客人看。我們吃完了飯,我因為身邊只帶了這一份報,就走過去向他討回那張報紙。大那班客人說了一些挑撥的話,鴻銘站起來,把那張《每周評論》折成幾疊,向衣袋里一插,正色對我說:“密斯忒胡,你在報上毀謗了我,你要在報上向我正式道歉。你若不道歉,我要向法庭控告你。”我忍不住笑了。我說:“先生,你說的話是開我玩笑,還是恐嚇我?你要是恐嚇我,請你先去告狀;我要等法庭判決了才向你正式道歉。”我說了,點點頭,就走了。

  后來他并沒有實行他的恐嚇。大半年后,有一次他見著我,我說:“先生,你告我的狀子進去了沒有?”他正色說:“胡先生,我向來看得起你;可是你那段文章實在寫的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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