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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彷徨》散文集:《孤獨者》

時間:2023-04-10 10:02:37 魯迅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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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彷徨》散文集:《孤獨者》

  引導語:魯迅小說集《彷徨》里的一篇,魯迅的小說從娛樂的角度來講是比較沒意思的,甚至是比較枯燥的,所以讀魯迅的小說有時是一場心靈的搏斗,有點像讀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樣,是一種心靈的拷問,歡迎大家閱讀與學習下面整理的這篇文章的原文。

魯迅《彷徨》散文集:《孤獨者》

  一

  我和魏連殳相識一場,回想起來倒也別致,竟是以送殮始,以送殮終。

  那時我在S城,就時時聽到人們提起他的名字,都說他很有些古怪:所學的是動物學,卻到中學堂去做歷史教員;對人總是愛理不理的,卻常喜歡管別人的閑事;常說家庭應(yīng)該破壞,一領(lǐng)薪水卻一定立即寄給他的祖母,一日也不拖延。此外還有許多零碎的話柄;總之,在S城里也算是一個給人當作談助的人。有一年的秋天,我在寒石山的一個親戚家里閑住;他們就姓魏,是連殳的本家。但他們卻更不明白他,仿佛將他當作一個外國人看待,說是“同我們都異樣的”。

  這也不足為奇,中國的興學雖說已經(jīng)二十年了,寒石山卻連小學也沒有。全山村中,只有連殳是出外游學的學生,所以從村人看來,他確是一個異類;但也很妒羨,說他掙得許多錢。

  到秋末,山村中痢疾流行了;我也自危,就想回到城中去。那時聽說連殳的祖母就染了病,因為是老年,所以很沉重;山中又沒有一個醫(yī)生。所謂他的家屬者,其實就只有一個這祖母,雇一名女工簡單地過活;他幼小失了父母,就由這祖母撫養(yǎng)成人的。聽說她先前也曾經(jīng)吃過許多苦,現(xiàn)在可是安樂了。但因為他沒有家小,家中究竟非常寂寞,這大概也就是大家所謂異樣之一端罷。

  寒石山離城是旱道一百里,水道七十里,專使人叫連殳去,往返至少就得四天。山村僻陋,這些事便算大家都要打聽的大新聞,第二天便轟傳她病勢已經(jīng)極重,專差也出發(fā)了;可是到四更天竟咽了氣,最后的話,是:“為什么不肯給我會一會連殳的呢?……”

  族長,近房,他的祖母的母家的親丁,閑人,聚集了一屋子,豫計連殳的到來,應(yīng)該已是入殮的時候了。壽材壽衣早已做成,都無須籌畫;他們的第一大問題是在怎樣對付這“承重孫”〔2〕,因為逆料他關(guān)于一切喪葬儀式,是一定要改變新花樣的。聚議之后,大概商定了三大條件,要他必行。一是穿白,二是跪拜,三是請和尚道士做法事〔3〕。總而言之:是全都照舊。

  他們既經(jīng)議妥,便約定在連殳到家的那一天,一同聚在廳前,排成陣勢,互相策應(yīng),并力作一回極嚴厲的談判。村人們都咽著唾沫,新奇地聽候消息;他們知道連殳是“吃洋教”的“新黨”,向來就不講什么道理,兩面的爭斗,大約總要開始的,或者還會釀成一種出人意外的奇觀。

  傳說連殳的到家是下午,一進門,向他祖母的靈前只是彎了一彎腰。族長們便立刻照豫定計畫進行,將他叫到大廳上,先說過一大篇冒頭,然后引入本題,而且大家此唱彼和,七嘴八舌,使他得不到辯駁的機會。但終于話都說完了,沉默充滿了全廳,人們?nèi)珨?shù)悚然地緊看著他的嘴。只見連殳神色也不動,簡單地回答道:

  “都可以的。”

  這又很出于他們的意外,大家的心的重擔都放下了,但又似乎反加重,覺得太“異樣”,倒很有些可慮似的。打聽新聞的村人們也很失望,口口相傳道,“奇怪!他說‘都可以’哩!我們看去罷!”都可以就是照舊,本來是無足觀了,但他們也還要看,黃昏之后,便欣欣然聚滿了一堂前。

  我也是去看的一個,先送了一份香燭;待到走到他家,已見連殳在給死者穿衣服了。原來他是一個短小瘦削的人,長方臉,蓬松的頭發(fā)和濃黑的須眉占了一臉的小半,只見兩眼在黑氣里發(fā)光。那穿衣也穿得真好,井井有條,仿佛是一個大殮的專家,使旁觀者不覺嘆服。寒石山老例,當這些時候,無論如何,母家的親丁是總要挑剔的;他卻只是默默地,遇見怎么挑剔便怎么改,神色也不動。站在我前面的一個花白頭發(fā)的老太太,便發(fā)出羨慕感嘆的聲音。

  其次是拜;其次是哭,凡女人們都念念有詞。其次入棺;其次又是拜;又是哭,直到釘好了棺蓋。沉靜了一瞬間,大家忽而擾動了,很有驚異和不滿的形勢。我也不由的突然覺到:連殳就始終沒有落過一滴淚,只坐在草薦上,兩眼在黑氣里閃閃地發(fā)光。

  大殮便在這驚異和不滿的空氣里面完畢。大家都怏怏地,似乎想走散,但連殳卻還坐在草薦上沉思。忽然,他流下淚來了,接著就失聲,立刻又變成長嚎,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這模樣,是老例上所沒有的,先前也未曾豫防到,大家都手足無措了,遲疑了一會,就有幾個人上前去勸止他,愈去愈多,終于擠成一大堆。但他卻只是兀坐著號啕,鐵塔似的動也不動。

  大家又只得無趣地散開;他哭著,哭著,約有半點鐘,這才突然停了下來,也不向吊客招呼,徑自往家里走。接著就有前去窺探的人來報告:他走進他祖母的房里,躺在床上,而且,似乎就睡熟了。

  隔了兩日,是我要動身回城的前一天,便聽到村人都遭了魔似的發(fā)議論,說連殳要將所有的器具大半燒給他祖母,余下的便分贈生時侍奉,死時送終的女工,并且連房屋也要無期地借給她居住了。親戚本家都說到舌敝唇焦,也終于阻當不住。

  恐怕大半也還是因為好奇心,我歸途中經(jīng)過他家的門口,便又順便去吊慰。他穿了毛邊的白衣出見,神色也還是那樣,冷冷的。我很勸慰了一番;他卻除了唯唯諾諾之外,只回答了一句話,是:

  “多謝你的好意。”

  二

  我們第三次相見就在這年的冬初,S城的一個書鋪子里,大家同時點了一點頭,總算是認識了。但使我們接近起來的,是在這年底我失了職業(yè)之后。從此,我便常常訪問連殳去。一則,自然是因為無聊賴;二則,因為聽人說,他倒很親近失意的人的,雖然素性這么冷。但是世事升沉無定,失意人也不會我一投名片,他便接見了。兩間連通的客廳,并無什么陳設(shè),不過是桌椅之外,排列些書架,大家雖說他是一個可怕的“新黨”,架上卻不很有新書。他已經(jīng)知道我失了職業(yè);但套話一說就完,主客便只好默默地相對,逐漸沉悶起來。我只見他很快地吸完一枝煙,煙蒂要燒著手指了,才拋在地面上。

  “吸煙罷。”他伸手取第二枝煙時,忽然說。

  我便也取了一枝,吸著,講些關(guān)于教書和書籍的,但也還覺得沉悶。我正想走時,門外一陣喧嚷和腳步聲,四個男女孩子闖進來了。大的八九歲,小的四五歲,手臉和衣服都很臟,而且丑得可以。但是連殳的眼里卻即刻發(fā)出歡喜的光來了,連忙站起,向客廳間壁的房里走,一面說道:

  “大良,二良,都來!你們昨天要的口琴,我已經(jīng)買來了。”

  孩子們便跟著一齊擁進去,立刻又各人吹著一個口琴一擁而出,一出客廳門,不知怎的便打?qū)⑵饋。有一個哭了。

  “一人一個,都一樣的。不要爭呵!”他還跟在后面囑咐。

  “這么多的一群孩子都是誰呢?”我問。

  “是房主人的。他們都沒有母親,只有一個祖母。”

  “房東只一個人么?”

  “是的。他的妻子大概死了三四年了罷,沒有續(xù)娶。——否則,便要不肯將余屋租給我似的單身人。”他說著,冷冷地微笑了。

  我很想問他何以至今還是單身,但因為不很熟,終于不好開口。

  只要和連殳一熟識,是很可以談?wù)劦。他議論非常多,而且往往頗奇警。使人不耐的倒是他的有些來客,大抵是讀過《沉淪》〔4〕的罷,時常自命為“不幸的青年”或是“零余者”,螃蟹一般懶散而驕傲地堆在大椅子上,一面唉聲嘆氣,一面皺著眉頭吸煙。還有那房主的孩子們,總是互相爭吵,打翻碗碟,硬討點心,亂得人頭昏。但連殳一見他們,卻再不像平時那樣的冷冷的了,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寶貴。聽說有一回,三良發(fā)了紅斑痧,竟急得他臉上的黑氣愈見其黑了;不料那病是輕的,于是后來便被孩子們的祖母傳作笑柄。

  “孩子總是好的。他們?nèi)翘煺?hellip;…。”他似乎也覺得我有些不耐煩了,有一天特地乘機對我說。

  “那也不盡然。”我只是隨便回答他。

  “不。大人的壞脾氣,在孩子們是沒有的。后來的壞,如你平日所攻擊的壞,那是環(huán)境教壞的。原來卻并不壞,天真……。我以為中國的可以希望,只在這一點。”

  “不。如果孩子中沒有壞根苗,大起來怎么會有壞花果?譬如一粒種子,正因為內(nèi)中本含有枝葉花果的胚,長大時才能夠發(fā)出這些東西來。何嘗是無端……。”我因為閑著無事,便也如大人先生們一下野,就要吃素談禪〔5〕一樣,正在看佛經(jīng)。佛理自然是并不懂得的,但竟也不自檢點,一味任意地說。

  然而連殳氣忿了,只看了我一眼,不再開口。我也猜不出他是無話可說呢,還是不屑辯。但見他又顯出許久不見的冷冷的態(tài)度來,默默地連吸了兩枝煙;待到他再取第三枝時,我便只好逃走了。

  這仇恨是歷了三月之久才消釋的。原因大概是一半因為忘卻,一半則他自己竟也被“天真”的孩子所仇視了,于是覺得我對于孩子的冒瀆的話倒也情有可原。但這不過是我的推測。其時是在我的寓里的酒后,他似乎微露悲哀模樣,半仰著頭道:

  “想起來真覺得有些奇怪。我到你這里來時,街上看見一個很小的小孩,拿了一片蘆葉指著我道:殺!他還不很能走路……。”

  “這是環(huán)境教壞的。”

  我即刻很后悔我的話。但他卻似乎并不介意,只竭力地喝酒,其間又竭力地吸煙。

  “我倒忘了,還沒有問你,”我便用別的話來支梧,“你是不大訪問人的,怎么今天有這興致來走走呢?我們相識有一年多了,你到我這里來卻還是第一回。”

  “我正要告訴你呢:你這幾天切莫到我寓里來看我了。我的寓里正有很討厭的一大一小在那里,都不像人!”

  “一大一小?這是誰呢?”我有些詫異。

  “是我的堂兄和他的小兒子。哈哈,兒子正如老子一般。”

  “是上城來看你,帶便玩玩的罷?”

  “不。說是來和我商量,就要將這孩子過繼給我的。”

  “呵!過繼給你?”我不禁驚叫了,“你不是還沒有娶親么?”

  “他們知道我不娶的了。但這都沒有什么關(guān)系。他們其實是要過繼給我那一間寒石山的破屋子。我此外一無所有,你是知道的;錢一到手就化完。只有這一間破屋子。他們父子的一生的事業(yè)是在逐出那一個借住著的老女工。”

  他那詞氣的冷峭,實在又使我悚然。但我還慰解他說:

  “我看你的本家也還不至于此。他們不過思想略舊一點罷了。譬如,你那年大哭的時候,他們就都熱心地圍著使勁來勸你……。”

  “我父親死去之后,因為奪我屋子,要我在筆據(jù)上畫花押,我大哭著的時候,他們也是這樣熱心地圍著使勁來勸我……。”他兩眼向上凝視,仿佛要在空中尋出那時的情景來。

  “總而言之:關(guān)鍵就全在你沒有孩子。你究竟為什么老不結(jié)婚的呢?”我忽而尋到了轉(zhuǎn)舵的話,也是久已想問的話,覺得這時是最好的機會了。

  他詫異地看著我,過了一會,眼光便移到他自己的膝髁上去了,于是就吸煙,沒有回答。

  三

  但是,雖在這一種百無聊賴的境地中,也還不給連殳安住。漸漸地,小報上有匿名人來攻擊他,學界上也常有關(guān)于他的流言,可是這已經(jīng)并非先前似的單是話柄,大概是于他有損的了。我知道這是他近來喜歡發(fā)表文章的結(jié)果,倒也并不介意。S城人最不愿意有人發(fā)些沒有顧忌的議論,一有,一定要暗暗地來叮他,這是向來如此的,連殳自己也知道。但到春天,忽然聽說他已被校長辭退了。這卻使我覺得有些兀突;其實,這也是向來如此的,不過因為我希望著自己認識的人能夠幸免,所以就以為兀突罷了,S城人倒并非這一回特別惡。

  其時我正忙著自己的生計,一面又在接洽本年秋天到山陽去當教員的事,竟沒有工夫去訪問他。待到有些余暇的時候,離他被辭退那時大約快有三個月了,可是還沒有發(fā)生訪問連殳的意思。有一天,我路過大街,偶然在舊書攤前停留,卻不禁使我覺到震悚,因為在那里陳列著的一部汲古閣初印本《史記索隱》〔6〕,正是連殳的書。他喜歡書,但不是藏書家,這種本子,在他是算作貴重的善本,非萬不得已,不肯輕易變賣的。難道他失業(yè)剛才兩三月,就一貧至此么?雖然他向來一有錢即隨手散去,沒有什么貯蓄。于是我便決意訪問連殳去,順便在街上買了一瓶燒酒,兩包花生米,兩個熏魚頭。

  他的房門關(guān)閉著,叫了兩聲,不見答應(yīng)。我疑心他睡著了,更加大聲地叫,并且伸手拍著房門。

  “出去了罷!”大良們的祖母,那三角眼的胖女人,從對面的窗口探出她花白的頭來了,也大聲說,不耐煩似的。

  “那里去了呢?”我問。

  “那里去了?誰知道呢?——他能到那里去呢,你等著就是,一會兒總會回來的。”

  我便推開門走進他的客廳去。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7〕,滿眼是凄涼和空空洞洞,不但器具所余無幾了,連書籍也只剩了在S城決沒有人會要的幾本洋裝書。屋中間的圓桌還在,先前曾經(jīng)常常圍繞著憂郁慷慨的青年,懷才不遇的奇士和腌臟吵鬧的孩子們的,現(xiàn)在卻見得很閑靜,只在面上蒙著一層薄薄的灰塵。我就在桌上放了酒瓶和紙包,拖過一把椅子來,靠桌旁對著房門坐下。

  的確不過是“一會兒”,房門一開,一個人悄悄地陰影似的進來了,正是連殳。也許是傍晚之故罷,看去仿佛比先前黑,但神情卻還是那樣。

  “阿!你在這里?來得多久了?”他似乎有些喜歡。

  “并沒有多久。”我說,“你到那里去了?”

  “并沒有到那里去,不過隨便走走。”

  他也拖過椅子來,在桌旁坐下;我們便開始喝燒酒,一面談些關(guān)于他的失業(yè)的事。但他卻不愿意多談這些;他以為這是意料中的事,也是自己時常遇到的事,無足怪,而且無可談的。他照例只是一意喝燒酒,并且依然發(fā)些關(guān)于社會和歷史的議論。不知怎地我此時看見空空的書架,也記起汲古閣初印本的《史記索隱》,忽而感到一種淡漠的孤寂和悲哀。

  “你的客廳這么荒涼……。近來客人不多了么?”

  “沒有了。他們以為我心境不佳,來也無意味。心境不佳,實在是可以給人們不舒服的。冬天的公園,就沒有人去……。”

  他連喝兩口酒,默默地想著,突然,仰起臉來看著我問道,“你在圖謀的職業(yè)也還是毫無把握罷?……”

  我雖然明知他已經(jīng)有些酒意,但也不禁憤然,正想發(fā)話,只見他側(cè)耳一聽,便抓起一把花生米,出去了。門外是大良們笑嚷的聲音。

  但他一出去,孩子們的聲音便寂然,而且似乎都走了。他還追上去,說些話,卻不聽得有回答。他也就陰影似的悄悄地回來,仍將一把花生米放在紙包里。

  “連我的東西也不要吃了。”他低聲,嘲笑似的說。

  “連殳,”我很覺得悲涼,卻強裝著微笑,說,“我以為你太自尋苦惱了。你看得人間太壞……。”

  他冷冷的笑了一笑。

  “我的話還沒有完哩。你對于我們,偶而來訪問你的我們,也以為因為閑著無事,所以來你這里,將你當作消遣的資料的罷?”

  “并不。但有時也這樣想;蛘邔ば┱勝Y。”

  “那你可錯誤了。人們其實并不這樣。你實在親手造了獨頭繭〔8〕,將自己裹在里面了。你應(yīng)該將世間看得光明些。”我嘆惜著說。

  “也許如此罷。但是,你說:那絲是怎么來的?——自然,世上也盡有這樣的人,譬如,我的祖母就是。我雖然沒有分得她的血液,卻也許會繼承她的運命。然而這也沒有什么要緊,我早已豫先一起哭過了……。”

  我即刻記起他祖母大殮時候的情景來,如在眼前一樣。

  “我總不解你那時的大哭……。”于是鶻突地問了。

  “我的祖母入殮的時候罷?是的,你不解的。”他一面點燈,一面冷靜地說,“你的和我交往,我想,還正因為那時的哭哩。你不知道,這祖母,是我父親的繼母;他的生母,他三歲時候就死去了。”他想著,默默地喝酒,吃完了一個熏魚頭。

  “那些往事,我原是不知道的。只是我從小時候就覺得不可解。那時我的父親還在,家景也還好,正月間一定要懸掛祖像,盛大地供養(yǎng)起來。看著這許多盛裝的畫像,在我那時似乎是不可多得的眼福。但那時,抱著我的一個女工總指了一幅像說:‘這是你自己的祖母。拜拜罷,保佑你生龍活虎似的大得快。’我真不懂得我明明有著一個祖母,怎么又會有什么‘自己的祖母’來?墒俏覑圻@‘自己的祖母’,她不比家里的祖母一般老;她年青,好看,穿著描金的紅衣服,戴著珠冠,和我母親的像差不多。我看她時,她的眼睛也注視我,而且口角上漸漸增多了笑影:我知道她一定也是極其愛我的。

  “然而我也愛那家里的,終日坐在窗下慢慢地做針線的祖母。雖然無論我怎樣高興地在她面前玩笑,叫她,也不能引她歡笑,常使我覺得冷冷地,和別人的祖母們有些不同。但我還愛她?墒堑胶髞恚抑饾u疏遠她了;這也并非因為年紀大了,已經(jīng)知道她不是我父親的生母的緣故,倒是看久了終日終年的做針線,機器似的,自然免不了要發(fā)煩。但她卻還是先前一樣,做針線;管理我,也愛護我,雖然少見笑容,卻也不加呵斥。直到我父親去世,還是這樣;后來呢,我們幾乎全靠她做針線過活了,自然更這樣,直到我進學堂……。”

  燈火銷沉下去了,煤油已經(jīng)將涸,他便站起,從書架下摸出一個小小的洋鐵壺來添煤油。

  “只這一月里,煤油已經(jīng)漲價兩次了……。”他旋好了燈頭,慢慢地說。“生活要日見其困難起來。——她后來還是這樣,直到我畢業(yè),有了事做,生活比先前安定些;恐怕還直到她生病,實在打熬不住了,只得躺下的時候罷……。

  “她的晚年,據(jù)我想,是總算不很辛苦的,享壽也不小了,正無須我來下淚。況且哭的人不是多著么?連先前竭力欺凌她的人們也哭,至少是臉上很慘然。哈哈!……可是我那時不知怎地,將她的一生縮在眼前了,親手造成孤獨,又放在嘴里去咀嚼的人的一生。而且覺得這樣的人還很多哩。這些人們,就使我要痛哭,但大半也還是因為我那時太過于感情用事……。

  “你現(xiàn)在對于我的意見,就是我先前對于她的意見。然而我的那時的意見,其實也不對的。便是我自己,從略知世事起,就的確逐漸和她疏遠起來了……。”

  他沉默了,指間夾著煙卷,低了頭,想著。燈火在微微地發(fā)抖。

  “呵,人要使死后沒有一個人為他哭,是不容易的事呵。”

  他自言自語似的說;略略一停,便仰起臉來向我道,“想來你也無法可想。我也還得趕緊尋點事情做……。”

  “你再沒有可托的朋友了么?”我這時正是無法可想,連自己。

  “那倒大概還有幾個的,可是他們的境遇都和我差不多……。”

  我辭別連殳出門的時候,圓月已經(jīng)升在中天了,是極靜的夜。

  四

  山陽的教育事業(yè)的狀況很不佳。我到校兩月,得不到一文薪水,只得連煙卷也節(jié)省起來。但是學校里的人們,雖是月薪十五六元的小職員,也沒有一個不是樂天知命的,仗著逐漸打熬成功的銅筋鐵骨,面黃肌瘦地從早辦公一直到夜,其間看見名位較高的人物,還得恭恭敬敬地站起,實在都是不必“衣食足而知禮節(jié)”〔8〕的人民。我每看見這情狀,不知怎的總記起連殳臨別托付我的話來。他那時生計更其不堪了,窘相時時顯露,看去似乎已沒有往時的深沉,知道我就要動身,深夜來訪,遲疑了許久,才吞吞吐吐地說道:

  “不知道那邊可有法子想?——便是鈔寫,一月二三十塊錢的也可以的。我……。”

  我很詫異了,還不料他竟肯這樣的遷就,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我還得活幾天……。”

  “那邊去看一看,一定竭力去設(shè)法罷。”

  這是我當日一口承當?shù)拇鹪,后來常常自己聽見,眼前也同時浮出連殳的相貌,而且吞吞吐吐地說道“我還得活幾天”。到這些時,我便設(shè)法向各處推薦一番;但有什么效驗呢,事少人多,結(jié)果是別人給我?guī)拙浔傅脑,我就給他幾句抱歉的信。到一學期將完的時候,那情形就更加壞了起來。那地方的幾個紳士所辦的《學理周報》上,竟開始攻擊我了,自然是決不指名的,但措辭很巧妙,使人一見就覺得我是在挑剔學潮〔10〕,連推薦連殳的事,也算是呼朋引類。

  我只好一動不動,除上課之外,便關(guān)起門來躲著,有時連煙卷的煙鉆出窗隙去,也怕犯了挑剔學潮的嫌疑。連殳的事,自然更是無從說起了。這樣地一直到深冬。

  下了一天雪,到夜還沒有止,屋外一切靜極,靜到要聽出靜的聲音來。我在小小的燈火光中,閉目枯坐,如見雪花片片飄墜,來增補這一望無際的雪堆;故鄉(xiāng)也準備過年了,人們忙得很;我自己還是一個兒童,在后園的平坦處和一伙小朋友塑雪羅漢。雪羅漢的眼睛是用兩塊小炭嵌出來的,顏色很黑,這一閃動,便變了連殳的眼睛。

  “我還得活幾天!”仍是這樣的聲音。

  “為什么呢?”我無端地這樣問,立刻連自己也覺得可笑了。

  這可笑的問題使我清醒,坐直了身子,點起一枝煙卷來;推窗一望,雪果然下得更大了。聽得有人叩門;不一會,一個人走進來,但是聽熟的客寓雜役的腳步。他推開我的房門,交給我一封六寸多長的信,字跡很潦草,然而一瞥便認出“魏緘”兩個字,是連殳寄來的。

  這是從我離開S城以后他給我的第一封信。我知道他疏懶,本不以杳無消息為奇,但有時也頗怨他不給一點消息。待到接了這信,可又無端地覺得奇怪了,慌忙拆開來。里面也用了一樣潦草的字體,寫著這樣的話:

  “申飛……。

  “我稱你什么呢?我空著。你自己愿意稱什么,你自己添上去罷。我都可以的。

  “別后共得三信,沒有復。這原因很簡單:我連買郵票的錢也沒有。

  “你或者愿意知道些我的消息,現(xiàn)在簡直告訴你罷:我失敗了。先前,我自以為是失敗者,現(xiàn)在知道那并不,現(xiàn)在才真是失敗者了。先前,還有人愿意我活幾天,我自己也還想活幾天的時候,活不下去;現(xiàn)在,大可以無須了,然而要活下去……。

  “然而就活下去么?

  “愿意我活幾天的,自己就活不下去。這人已被敵人誘殺了。誰殺的呢?誰也不知道。

  “人生的變化多么迅速呵!這半年來,我?guī)缀跚笃蛄,實際,也可以算得已經(jīng)求乞。然而我還有所為,我愿意為此求乞,為此凍餒,為此寂寞,為此辛苦。但滅亡是不愿意的。你看,有一個愿意我活幾天的,那力量就這么大。然而現(xiàn)在是沒有了,連這一個也沒有了。同時,我自己也覺得不配活下去;別人呢?也不配的。同時,我自己又覺得偏要為不愿意我活下去的人們而活下去;好在愿意我好好地活下去的已經(jīng)沒有了,再沒有誰痛心。使這樣的人痛心,我是不愿意的。然而現(xiàn)在是沒有了,連這一個也沒有了?旎顦O了,舒服極了;我已經(jīng)躬行我先前所憎惡,所反對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張的一切了。我已經(jīng)真的失敗,——然而我勝利了。

  “你以為我發(fā)了瘋么?你以為我成了英雄或偉人了么?不,不的。這事情很簡單;我近來已經(jīng)做了杜師長的顧問,每月的薪水就有現(xiàn)洋八十元了。

  “申飛……。

  “你將以我為什么東西呢,你自己定就是,我都可以的。

  “你大約還記得我舊時的客廳罷,我們在城中初見和將別時候的客廳,F(xiàn)在我還用著這客廳。這里有新的賓客,新的饋贈,新的頌揚,新的鉆營,新的磕頭和打拱,新的打牌和猜拳,新的冷眼和惡心,新的失眠和吐血……。

  “你前信說你教書很不如意。你愿意也做顧問么?可以告訴我,我給你辦。其實是做門房也不妨,一樣地有新的賓客和新的饋贈,新的頌揚……。

  “我這里下大雪了。你那里怎樣?現(xiàn)在已是深夜,吐了兩口血,使我清醒起來。記得你竟從秋天以來陸續(xù)給了我三封信,這是怎樣的可以驚異的事呵。我必須寄給你一點消息,你或者不至于倒抽一口冷氣罷。

  “此后,我大約不再寫信的了,我這習慣是你早已知道的。何時回來呢?倘早,當能相見。——但我想,我們大概究竟不是一路的;那么,請你忘記我罷。我從我的真心感謝你先前常替我籌劃生計。但是現(xiàn)在忘記我罷;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了。

  連殳。十二月十四日。”

  這雖然并不使我“倒抽一口冷氣”,但草草一看之后,又細看了一遍,卻總有些不舒服,而同時可又夾雜些快意和高興;又想,他的生計總算已經(jīng)不成問題,我的擔子也可以放下了,雖然在我這一面始終不過是無法可想。忽而又想寫一封信回答他,但又覺得沒有話說,于是這意思也立即消失了。

  我的確漸漸地在忘卻他。在我的記憶中,他的面貌也不再時常出現(xiàn)。但得信之后不到十天,S城的學理七日報社忽然接續(xù)著郵寄他們的《學理七日報》來了。我是不大看這些東西的,不過既經(jīng)寄到,也就隨手翻翻。這卻使我記起連殳來,因為里面常有關(guān)于他的詩文,如《雪夜謁連殳先生》,《連殳顧問高齋雅集》等等;有一回,《學理閑譚》里還津津地敘述他先前所被傳為笑柄的事,稱作“逸聞”,言外大有“且夫非常之人,必能行非常之事”〔11〕的意思。

  不知怎地雖然因此記起,但他的面貌卻總是逐漸模胡;然而又似乎和我日加密切起來,往往無端感到一種連自己也莫明其妙的不安和極輕微的震顫。幸而到了秋季,這《學理七日報》就不寄來了;山陽的《學理周刊》上卻又按期登起一篇長論文:《流言即事實論》。里面還說,關(guān)于某君們的流言,已在公正士紳間盛傳了。這是專指幾個人的,有我在內(nèi);我只好極小心,照例連吸煙卷的煙也謹防飛散。小心是一種忙的苦痛,因此會百事俱廢,自然也無暇記得連殳?傊何移鋵嵰呀(jīng)將他忘卻了。

  但我也終于敷衍不到暑假,五月底,便離開了山陽。

  五

  從山陽到歷城,又到太谷,一總轉(zhuǎn)了大半年,終于尋不出什么事情做,我便又決計回S城去了。到時是春初的下午,天氣欲雨不雨,一切都罩在灰色中;舊寓里還有空房,仍然住下。在道上,就想起連殳的了,到后,便決定晚飯后去看他。我提著兩包聞喜名產(chǎn)的煮餅,走了許多潮濕的路,讓道給許多攔路高臥的狗,這才總算到了連殳的門前。里面仿佛特別明亮似的。我想,一做顧問,連寓里也格外光亮起來了,不覺在暗中一笑。但仰面一看,門旁卻白白的,分明帖著一張斜角紙〔12〕。我又想,大良們的祖母死了罷;同時也跨進門,一直向里面走。

  微光所照的院子里,放著一具棺材,旁邊站一個穿軍衣的兵或是馬弁,還有一個和他談話的,看時卻是大良的祖母;另外還閑站著幾個短衣的粗人。我的心即刻跳起來了。她也轉(zhuǎn)過臉來凝視我。

  “阿呀!您回來了?何不早幾天……。”她忽而大叫起來。

  “誰……誰沒有了?”我其實是已經(jīng)大概知道的了,但還是問。

  “魏大人,前天沒有的。”

  我四顧,客廳里暗沉沉的,大約只有一盞燈;正屋里卻掛著白的孝幃,幾個孩子聚在屋外,就是大良二良們。

  “他停在那里,”大良的祖母走向前,指著說,“魏大人恭喜之后,我把正屋也租給他了;他現(xiàn)在就停在那里。”

  孝幃上沒有別的,前面是一張條桌,一張方桌;方桌上擺著十來碗飯菜。我剛跨進門,當面忽然現(xiàn)出兩個穿白長衫的來攔住了,瞪了死魚似的眼睛,從中發(fā)出驚疑的光來,釘住了我的臉。我慌忙說明我和連殳的關(guān)系,大良的祖母也來從旁證實,他們的手和眼光這才逐漸弛緩下去,默許我近前去鞠躬。

  我一鞠躬,地下忽然有人嗚嗚的哭起來了,定神看時,一個十多歲的孩子伏在草薦上,也是白衣服,頭發(fā)剪得很光的頭上還絡(luò)著一大綹苧麻絲〔13〕。

  我和他們寒暄后,知道一個是連殳的從堂兄弟,要算最親的了;一個是遠房侄子。我請求看一看故人,他們卻竭力攔阻,說是“不敢當”的。然而終于被我說服了,將孝幃揭起。

  這回我會見了死的連殳。但是奇怪!他雖然穿一套皺的短衫褲,大襟上還有血跡,臉上也瘦削得不堪,然而面目卻還是先前那樣的面目,寧靜地閉著嘴,合著眼,睡著似的,幾乎要使我伸手到他鼻子前面,去試探他可是其實還在呼吸著。

  一切是死一般靜,死的人和活的人。我退開了,他的從堂兄弟卻又來周旋,說“舍弟”正在年富力強,前程無限的時候,竟遽爾“作古”了,這不但是“衰宗”不幸,也太使朋友傷心。言外頗有替連殳道歉之意;這樣地能說,在山鄉(xiāng)中人是少有的。但此后也就沉默了,一切是死一般靜,死的人和活的人。

  我覺得很無聊,怎樣的悲哀倒沒有,便退到院子里,和大良們的祖母閑談起來。知道入殮的時候是臨近了,只待壽衣送到;釘棺材釘時,“子午卯酉”四生肖是必須躲避的。她談得高興了,說話滔滔地泉流似的涌出,說到他的病狀,說到他生時的情景,也帶些關(guān)于他的批評。

  “你可知道魏大人自從交運之后,人就和先前兩樣了,臉也抬高起來,氣昂昂的。對人也不再先前那么迂。你知道,他先前不是像一個啞子,見我是叫老太太的么?后來就叫‘老家伙’。唉唉,真是有趣。人送他仙居術(shù)〔14〕,他自己是不吃的,就摔在院子里,——就是這地方,——叫道,‘老家伙,你吃去罷。’他交運之后,人來人往,我把正屋也讓給他住了,自己便搬在這廂房里。他也真是一走紅運,就與眾不同,我們就常常這樣說笑。要是你早來一個月,還趕得上看這里的熱鬧,三日兩頭的猜拳行令,說的說,笑的笑,唱的唱,做詩的做詩,打牌的打牌……。

  “他先前怕孩子們比孩子們見老子還怕,總是低聲下氣的。近來可也兩樣了,能說能鬧,我們的大良們也很喜歡和他玩,一有空,便都到他的屋里去。他也用種種方法逗著玩;要他買東西,他就要孩子裝一聲狗叫,或者磕一個響頭。哈哈,真是過得熱鬧。前兩月二良要他買鞋,還磕了三個響頭哩,哪,現(xiàn)在還穿著,沒有破呢。”

  一個穿白長衫的人出來了,她就住了口。我打聽連殳的病癥,她卻不大清楚,只說大約是早已瘦了下去的罷,可是誰也沒理會,因為他總是高高興興的。到一個多月前,這才聽到他吐過幾回血,但似乎也沒有看醫(yī)生;后來躺倒了;死去的前三天,就啞了喉嚨,說不出一句話。十三大人從寒石山路遠迢迢地上城來,問他可有存款,他一聲也不響。十三大人疑心他裝出來的,也有人說有些生癆病死的人是要說不出話來的,誰知道呢……。

  “可是魏大人的脾氣也太古怪,”她忽然低聲說,“他就不肯積蓄一點,水似的化錢。十三大人還疑心我們得了什么好處。有什么屁好處呢?他就冤里冤枉胡里胡涂地化掉了。譬如買東西,今天買進,明天又賣出,弄破,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待到死了下來,什么也沒有,都糟掉了。要不然,今天也不至于這樣地冷靜……。

  “他就是胡鬧,不想辦一點正經(jīng)事。我是想到過的,也勸過他。這么年紀了,應(yīng)該成家;照現(xiàn)在的樣子,結(jié)一門親很容易;如果沒有門當戶對的,先買幾個姨太太也可以:人是總應(yīng)該像個樣子的?墒撬宦牭骄托ζ饋,說道,‘老家伙,你還是總替別人惦記著這等事么?’你看,他近來就浮而不實,不把人的好話當好話聽。要是早聽了我的話,現(xiàn)在何至于獨自冷清清地在陰間摸索,至少,也可以聽到幾聲親人的哭聲……。”

  一個店伙背了衣服來了。三個親人便檢出里衣,走進幃后去。不多久,孝幃揭起了,里衣已經(jīng)換好,接著是加外衣。

  這很出我意外。一條土黃的軍褲穿上了,嵌著很寬的紅條,其次穿上去的是軍衣,金閃閃的肩章,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級,那里來的品級。到入棺,是連殳很不妥帖地躺著,腳邊放一雙黃皮鞋,腰邊放一柄紙糊的指揮刀,骨瘦如柴的灰黑的臉旁,是一頂金邊的軍帽。

  三個親人扶著棺沿哭了一場,止哭拭淚;頭上絡(luò)麻線的孩子退出去了,三良也避去,大約都是屬“子午卯酉”之一的。

  粗人打起棺蓋來,我走近去最后看一看永別的連殳。

  他在不妥帖的衣冠中,安靜地躺著,合了眼,閉著嘴,口角間仿佛含著冰冷的微笑,冷笑著這可笑的死尸。

  敲釘?shù)穆曇粢豁懀蘼曇餐瑫r迸出來。這哭聲使我不能聽完,只好退到院子里;順腳一走,不覺出了大門了。潮濕的路極其分明,仰看太空,濃云已經(jīng)散去,掛著一輪圓月,散出冷靜的光輝。

  我快步走著,仿佛要從一種沉重的東西中沖出,但是不能夠。耳朵中有什么掙扎著,久之,久之,終于掙扎出來了,隱約像是長嗥,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

  我的心地就輕松起來,坦然地在潮濕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

  一九二五年十月十七日畢。

  【注解】

  〔1〕本篇在收入本書前未在報刊上發(fā)表過。

  〔2〕“承重孫”按封建宗法制度,長子先亡,由嫡長孫代替亡父充當祖父母喪禮的主持人,稱承重孫。

  〔3〕法事原指佛教徒念經(jīng)、供佛一類活動。這里指和尚、道士超度亡魂的迷信儀式,也叫“做功德”。

  〔4〕《沉淪》小說集,郁達夫著,內(nèi)收中篇小說《沉淪》和短篇小說《南遷》、《銀灰色的死》,一九二一年十月上海泰東圖書局出版。這些作品以“不幸的青年”或“零余者”為主人公,反映當時一部分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在帝國主義、封建勢力壓抑下的憂郁、苦悶和自暴自棄的病態(tài)心理,帶有頹廢的傾向。

  〔5〕吃素談禪談禪,指談?wù)摲鸾探塘x。當時軍閥官僚在失勢后,往往發(fā)表下野“宣言”或“通電”,宣稱出洋游歷或隱居山林、吃齋念佛,從此不問國事等,實則窺測方向,伺機再起。

  〔6〕《史記索隱》唐代司馬貞注釋《史記》的書,共三十卷。汲古閣,是明末藏書家毛晉的藏書室!妒酚浰麟[》是毛晉重刻的宋版書之一。

  〔7〕“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語出《詩經(jīng)·王風·采葛》:“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8〕獨頭繭紹興方言稱孤獨的人為獨頭。蠶吐絲作繭,將自己孤獨地裹在里面,所以這里用“獨頭繭”比喻自甘孤獨的人。

  〔9〕“衣食足而知禮節(jié)”語出《管子·牧民》:“倉廩實則知禮節(jié),衣食足則知榮辱。”

  〔10〕挑剔學潮一九二五年五月,作者和北京女子師范大學其他六位教授發(fā)表了支持該校學生反對反動的學校當局的宣言,陳西瀅于同月《現(xiàn)代評論》第一卷第二十五期發(fā)表的《閑話》中,攻擊作者等是“暗中挑剔風潮”。作者在這里借用此語,含有諷刺陳西瀅文句不通的意味。

  〔11〕“且夫非常之人,必能行非常之事”語出《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蓋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

  〔12〕斜角紙我國舊時民間習俗,人死后在大門旁斜貼一張白紙,紙上寫明死者的性別和年齡,入殮時需要避開的是哪些生肖的人,以及“殃”和“煞”的種類、日期,使別人知道避忌。(這就是所謂“殃榜”。據(jù)清代范寅《越諺》:煞神,“人首雞身”,“人死必如期至,犯之輒死”。)

  〔13〕苧麻絲指“麻冠”(用苧麻編成)。舊時習俗,死者的兒子或承重孫在守靈和送殯時戴用,作為“重孝”的標志。

  〔14〕仙居術(shù)浙江省仙居縣所產(chǎn)的藥用植物白術(shù)。

  魯迅《孤獨者》作品鑒賞

  魯迅的小說有時是一場心靈的搏斗,有點像讀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樣,是一種心靈的拷問。你要深切地貼近作者,貼近那個時代,有時又好像要拷問自己。 小說開頭第一句就很特別—— “我和魏連殳相識一場,回想起來倒也別致,竟是以送殮始,以送殮終”。 這是一個暗示:“死亡的輪回”的沉重陰影將籠罩小說人物的命運,以及整篇小說。 小說的敘述也從“送殮”始:魏連殳一直跟他的祖母生活在一起,這個祖母其實不是他親祖母,是他的父親的繼母。后來祖母死了,他從城里趕來奔喪。他是有名的洋學堂里出來的異端人物,所以村里的人都很緊張:他來了,能否按照我們的傳統(tǒng)規(guī)矩辦事呢?于是提出三個條件:必須穿孝服,必須跪拜,必須請和尚道士。魏連殳來了,大家沒想到,他毫不猶豫地很爽氣地答應(yīng)了,而且他裝殮祖母的時候,非常地耐心,這些都出乎人們意料之外。但更奇怪的是,當一切都正常進行,許多女人又哭又拜,他作為孝子卻一聲沒響,大家都在哭,他不哭,這就引起了“驚異和不滿”,等到大家哭完了,要走散了—— “連殳卻還坐在草薦上沉思。忽然,他流下淚來了,接著就失聲,立刻又變成長嚎,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

  根據(jù)王瑤先生的提示,很自然地使我們想起了當年的阮籍。據(jù)《晉書》記載,阮籍的母親死的時候,阮籍正在和別人下圍棋,他的對手說,你的母親死了,別下了,趕緊去奔喪吧。但是阮籍說,不行,我們飲酒。既而飲酒二斗,飲完酒后,舉聲一號,大哭一聲,吐血數(shù)升,然后說,那些人都是禮俗之士,我要施之以白眼。這個細節(jié)跟小說里的魏連殳的表現(xiàn)非常接近,而且更主要的是,魯迅曾經(jīng)說過,嵇康、阮籍表面看上去是反禮教的,其實他們是最守禮的。 同樣的在魏連殳那里,他為什么那么耐心地為祖母去裝殮呢?他那樣放聲一哭,說明魏連殳是真正講禮教的,是孝子,他是真孝,他反對的是禮俗。從這里可以看出,魏連殳和阮籍不僅在行為方式上很接近,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接近。進一步我們在魏連殳身上看到的,正是魯迅本人和魏晉文人的相通。魏連殳這個人既體現(xiàn)魏晉文人的精神,同時也體現(xiàn)了魯迅本人的一些精神本質(zhì)的東西。這里正好找到了一個契合點。 于是,我們發(fā)現(xiàn),魯迅在《孤獨者》這篇小說里,始終突出的是兩個感受,而且都是趨于極端的,一個是極端的異類感,一個是極端的絕望感。可以說,魯迅是把歷史上的魏晉時代的文人和現(xiàn)實生活中他自己的異類感和絕望感在《孤獨者》這里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了出來。

  《孤獨者》的主人公魏連殳正是一個異類。小說一開始就說他對人總是愛理不理的,常常喜歡管別人的閑事,所以大家把他像外國人一樣看待。而最讓人感到異樣的是他喜歡發(fā)表議論,非常多,而且往往頗奇警。這是典型的魏晉風度,也是典型的魯迅風度。這樣一個異類,與整個的社會是絕對地不相容,開始有種種流言蜚語,結(jié)果校長把他解聘,沒有飯吃了。于是有一天,“我”在馬路邊的書攤上發(fā)現(xiàn)一本魏連殳的書,魏連殳嗜書如命,把書拿來賣,就說明他生活陷于絕境了。于是魏連殳有一天來到了“我”家里,吞吞吐吐,有話又不說,最后臨走的時候,說,你能不能給我找個工作,因為我還要活下去。魏連殳是何等驕傲的一個人,他最后這樣乞討工作,是真被逼到無路可走的地步了。所以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帶有很大的殘酷性,寫整個社會怎樣對待一個異端,怎樣一步一步地剝奪他的一切,到最后,他生存的可能性都失去了。這是社會、多數(shù)對一個異端者的驅(qū)逐,一種非常殘酷的驅(qū)逐。 這種驅(qū)逐顯然既有魏晉時代的感受,也有魯迅自己的感受。小說中出現(xiàn)了“我”這個人物,他有個名字叫申飛,這正是魯迅曾經(jīng)用過的筆名。我們明顯感覺到“我”對魏連殳是非常同情的,非常理解他,然后發(fā)現(xiàn)“我”的命運逐漸跟魏連殳的命運差不多了。“我”同情魏連殳,和他來往,為他的工作奔走,這都成了“我”的罪狀。于是報紙上開始有文章攻擊“我”了,自然是不指名的,措辭很巧妙,一看就是“我”在挑剔學潮,于是“我”只好一動不動,除了上課之外,關(guān)起門來,躲著,有時連煙卷的煙鉆出窗隙去,“我”也怕犯了“挑剔學潮”的嫌疑。這個描寫顯然帶有象征性,概括了很多人的境遇。我們也不難從中聽到魯迅的聲音,“挑剔學潮”,“躲起來”,這都是魯迅的境遇。于是我們發(fā)現(xiàn),原來敘事者“我”也是指向魯迅自己,或者說他也是魯迅的一部分。當然敘事者“我”和魏連殳不完全一樣,他更沉穩(wěn),善于用自嘲的方式來化解對外部世界的痛苦感受,他也善于掩飾自己的情緒。所以他在講述魏連殳的故事的時候,有意控制自己的情感,他把對魏連殳的同情收斂在自己感情的最深處、最隱蔽處,偶然閃現(xiàn)一點,更多的是用一種客觀的打量、一種平靜的講述來講。但是這一切,這樣一種自嘲的方式,這樣一種控制自己的情感、掩飾自己的寫作,正是魯迅的另一面,也是魯迅的敘事策略。所以我們可以看到,在這里,小說中的“我”和魏連殳,即小說敘述者和主人公,他們都是“我”的不同側(cè)面,或者說是“我”內(nèi)心的兩個不同聲音。 于是小說展開了魏連殳和“我”之間的對話,這種對話其實是魯迅內(nèi)心深處的兩個“我”的.對話。

  小說的特別之處就在于敘述的故事中,插入了“我”和魏連殳的三次對話,三次辯論。每一次討論,都有一個主題;這種圍繞一個主題來互相辯駁的方式,正是魏晉“清談”的特點,小說寫的就是“我”和魏連殳兩個人在自己房間里清談,這是其它小說看不到的。而三次清談都不是一般的發(fā)牢騷,而是把他們現(xiàn)實的痛苦提升到了形而上的層面,在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三次玄學討論:這應(yīng)該是特別有意思的。 我們就來看看他們討論了什么問題。第一個問題,是從孩子說起的。魏連殳非常 喜歡孩子,小說寫了大良、小良和他們的祖母,這是極其調(diào)皮、極其討厭的兩個小孩,而且祖母也是個極其討厭的小市民,但是魏連殳非常喜歡這兩個小孩,這當然有他的悲劇在里面。有一次,從怎么看待小孩引發(fā)了一場爭論—— (魏連殳):“孩子總是好的。他們?nèi)翘煺?hellip;…。” (“我”):“那也不盡然”。 “不。大人的壞脾氣,在孩子們是沒有的。后來的壞,如你平日所攻擊的壞,那是環(huán)境教壞的。原來卻并不壞,天真……。我以為中國的可以希望,只在這一點。” “不。如果孩子中沒有壞根苗,大起來怎么會有壞花果?譬如一粒種子,正因為內(nèi)中本有枝葉花果的胚,長大時才能夠發(fā)出這些東西來。何嘗是無端……。” 從表面看起來是討論孩子問題,其實爭論的是,“人的生存希望”在哪里。魏連殳認為有希望,希望在孩子,在人的本性是好的,只是后天的環(huán)境造成了人的壞,既然是環(huán)境造成的,就有改造的可能性。“我”認為不是環(huán)境造成的,是人的本性,人的“根苗”就是壞的,無法改造,也就沒有希望。這里實際上是從人的本性這個根底上來辯論人的生存有無希望的。兩種觀點相互質(zhì)疑和顛覆,大家注意,這個討論是沒有結(jié)論的,所反映的正是魯迅自己內(nèi)心的矛盾。

  第二次討論是圍繞“孤獨”問題展開的。有一天,“我”看見魏連殳的樣子,覺得很悲涼,卻裝著微笑說:“你實在親手造了獨頭繭,將自己裹在里面了。你應(yīng)該將世間看得光明些”。這就是說,境由心造,這種孤獨處境是自己造成的,因此也可以用自我調(diào)整的方式改變。魏連殳卻說起了祖母:她是我父親的繼母,我跟她是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因此雖然我們生活在一起,但我是不理解她的,我和祖母之間是不通的,但是那一天我看到祖母的孤獨感時,“我雖然沒有分得她的血液,卻也許會繼承她的運命”。小說結(jié)尾,“我”來看魏連殳,又感到“我”跟魏連殳有某種關(guān)系。所以在《孤獨者》里,從祖母到魏連殳,再到“我”,有一個“孤獨者譜系”,這里沒有血緣關(guān)系,卻傳承下來了。所以“孤獨”不是境由心造,而是本體性的,是命運造成,注定如此的,而且會代代傳下去。這是一種對“人的生存狀態(tài)”的追問——魯迅總是通過一種現(xiàn)象進行本體的追問,剛才追問生存希望,這里又追問生存狀態(tài):這種孤獨的生存狀態(tài)是可以改變的,還是無可改變的宿命,魯迅自己是矛盾的。 第三個問題,就更加深刻。我們剛才說過,到最后魏連殳來求“我”的時候,他說了一句話:“我還得活幾天!”說完就走了,“我”沒有來得及和他進行對話,但正是這一句話像火一樣烙在“我”的心上。于是就有這樣一個晚上,“下了一天雪,到夜還沒有止,屋外一切靜極,靜到要聽出靜的聲音來。我在小小的燈火光中.閉目枯坐,如見雪花片片飄墜,來增補這一望無際的雪堆”,就想起了小時候跟小朋友一起塑雪羅漢,仿佛看見“雪羅漢的眼睛是用兩塊小炭嵌出來的,顏色很黑,這一閃動,便變了連殳的眼睛”。“我還得活幾天”,仍是這樣的聲音;“為什么呢?”這是“我”發(fā)自內(nèi)心的追問,向千里之外的魏連殳的追問。正在這個時候,咚咚敲門,一個人進來,拿了一封信給“我”,打開信,是魏連殳來的。這里有一種心靈感應(yīng),“我”想著他,他的信來了,而且第一句話就說:“先前,還有人愿意我活幾天,我自己也還想活幾天的時候,活不下去;現(xiàn)在,大可以無須了,然而要活下去……。”就是回答那個問題:你為什么活?這里又提出了“人的存在的意義和價值”的問題。從魏連殳的回答,結(jié)合他的經(jīng)歷大概有幾層意思。

  第一個層次,是為自己活,為自己某種追求、理想、信仰而活著,魏連殳是曾經(jīng)這樣活著過的,人們?yōu)槭裁从X得他是個異端呢?就是因為他是有信仰、有自己的追求的人。但現(xiàn)在他說他活著是因為有人愿意我多活幾天。這就是說,他不可能為理想、追求而活著,因為理想完全破滅了;還要活下去的動力,就來自是有人——例如我的父母,我的朋友,我的孩子希望我活著。這個時候,我活著的全部意義就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愛我者。這是一種力量,而且是很大的力量,魏連殳說,“我愿意為此求乞,為此凍餒,為此寂寞,為此辛苦”,因為我畢竟活得有意義:為愛我者活著。但是,現(xiàn)在愛我者自己也活不下去了,人們也不愛我,不再對我寄予任何希望了。到了連愛我者都不希望我活的時候,人的生存價值已經(jīng)推到了零度,幾乎沒有價值了,已經(jīng)到了底線了,但是我還要反抗,我要反抗這個不可抵抗的命運,我還要活著。這個時候,我為什么活著呢?我只能為那些不愿意我活下去的人活著:你們不是不愿意我活著嗎,那我就偏要活著,我就是要讓你們因為我的存在而覺得不舒服。這是“為敵人”而活著,這真是太可怕了,這是一個殘酷的選擇。 于是,就有了最后的“送殮”。——魏連殳找到了杜師長,一個有權(quán)有勢的人,他做了杜師長的顧問,這樣他就有權(quán)有勢了,然后他以以毒攻毒的方式來報仇:利用自己掌握的權(quán)力,給壓迫者以壓迫,給侮辱者以侮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于是昔日的敵人紛紛向自己磕頭打拱,于是面臨著“新的賓客,新的饋贈,新的頌揚”,我一個復仇之神踐踏著所有的敵人,我勝利了,但是我已經(jīng)真的失敗了。

  因為“我已經(jīng)躬行我先前所憎惡,所反對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張的一切了”,我是以背叛我自己和愛我者為代價來取得對敵人的勝利。也就是說,他的復仇就不能不以自我精神的扭曲和毀滅作為代價,并且最后必然導致生命的死亡。最后“我”趕去看魏連殳,只能面對他的尸體—— “連殳很不妥帖地躺著,腳邊放一雙黃皮鞋,腰邊放一柄紙糊的指揮刀,骨瘦如柴的灰黑的臉旁,是一頂金邊的軍帽。” 而且有了最后的印象—— “他在不妥帖的衣冠中,安靜地躺著,合著眼,閉了嘴,口角間仿佛含著冰冷的微笑,冷笑著這可笑的死尸”。 這是死者的自我嘲笑,又何嘗不是魯迅的自我警戒。我們在講課一開始就談到了他的愛的哲學與恨的哲學,這是構(gòu)成了魯迅生命本體的一個內(nèi)在矛盾的。魯迅顯然主張復仇,但他并不回避復仇的嚴重后果。他看到了為真恨而活著的復仇者,是怎樣在殺傷對手的同時,又殺傷了自己:這是一把雙刃劍。其實魏連殳最后的選擇,也是魯迅自己可能設(shè)想過的選擇。魯迅在《兩地書》里跟許廣平這樣說過,“為了生存和報復起見,我便什么事都敢做”, 按我的理解其中就可能包括魏連殳這種復仇方式。 在《孤獨者》里,魯迅就是通過兩種聲音,敘事者“我”的聲音和主人公魏連殳的聲音互相對峙、互相辯駁,寫出了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困惑。所以小說有兩個層面,一個是對歷史和現(xiàn)實的孤獨者命運的考察,但在更深層面上展開的是關(guān)于人的生存狀態(tài)、人的生存希望,以及人的生存意義和價值的思考與駁難,而且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種討論是極其徹底的,因為本來為愛我者活著已經(jīng)是生存意義的底線了,還要追問在底線之后還有沒有可能性,就出現(xiàn)了為敵人而活著這樣的殘酷選擇。“活還是不活”,這是哈姆雷特的命題,其實正是人類共同的精神命題,在魯迅這里是用中國的方式來思考與回答的:他看得很深很遠,從歷史看到現(xiàn)實,從魏晉時代文人看到他自己的同輩人,這樣一種關(guān)于人的存在本身的追問,充滿了魯迅式的緊張,灌注著魯迅式的冷氣。

  到小說的結(jié)尾,人的靈魂的拷打到這個地方已經(jīng)無法忍受了,到了人所能承受的極限,于是—— “我快步走著,仿佛要從一種沉重的東西中沖出,但是不能夠。耳朵中有什么掙扎著,久之,久之,終于掙扎出來了,隱約像是長嗥,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 這只受傷的狼,在小說中再次出現(xiàn),卻把那籠罩全篇的面對“死亡的輪回”的絕望掙扎的生命感受螺旋式的推向頂點。這深夜在曠野里發(fā)出的長嗥,夾雜著憤怒和悲哀的長嗥,無疑是魏連殳的心聲,“我”的心聲,也是魯迅自己的心聲,可以說是千古文人共同命運的一個象征、一個隱喻。 但“我”還想從這里“掙扎”出來:這正是魯迅之為魯迅,他不會停留在某一點上,當絕望與痛苦達到頂端的時候,他又對絕望與痛苦提出了質(zhì)疑,開始了擺脫絕望與痛苦的新的掙扎—— “我的心地就輕松起來,坦然地在潮濕地路上走,月光底下。” 最后他由極度的痛苦恢復到平靜,更準確地說,是把這種痛苦真正內(nèi)化,隱藏在心靈的最深處,開始新的掙扎,新的努力,永遠不停留的“走”:正是這“輕松”與“坦然”,把前面所有的驚心動魄的追問,全化作了長久的回味與更深遠的思索。這樣的結(jié)尾,也是魯迅式的:他最終完成了《孤獨者》這篇小說。這本小說通過主人公對生活的放蕩,對希望的破滅,表現(xiàn)魯迅對當時社會的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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