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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社戲》課文原文
昏黑的天,剛生出第一窩星崽兒,女房東小桂子便咚咚上樓來了:“喝罷湯了?”(河南農(nóng)村對晚飯的稱謂)
“喝罷了,就走么?”我一把將兒子喝剩的小半碗玉米粥奪下問。
“走,快去崗河村看戲哩。”桂子催道。
“噯!”我旋即抱起兒子,拿過板凳,與桂子一道,沿著白生生漫著月光的鄉(xiāng)路,匯入四鄉(xiāng)八村看戲的人流中……
今晚的“草臺野戲”,就搭在我居家的小劉村不遠的崗河村。說是“草臺野戲”,一點也不辱沒了它:破的簾,疙瘩不平的臺面……這種寒磣的掛著“窮村陋閭”相兒,帶著濃郁鄉(xiāng)間俗味兒的“社戲”,在某些城里人的眼中,是“野戲”,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末流猥雜。我自己雖說還未淺薄到對此高抬貴眼,不屑一置的地步,但一開始對豫劇,對這種土掉牙的精神實質(zhì)便是一吼三叫,嘴里像含了包炸藥,一出腔,便可震得風(fēng)云星辰變色,三山五岳亂抖嗦。及至后來到了河南,尤其是搬到農(nóng)村后,由于日深一日地聽,高音喇叭日出夜伏地薰炙,竟也就聽順了,入門了,覺得出它的好,它的土、俗之韻味了。
我們趕到時,已是鑼鼓喧天,觀者如墻,開戲有一會兒了。只見戲臺旁有著許多擺零食攤兒的。瓜果小糖,烤紅薯,炒涼粉,各色紛呈。錢雖要得不輕賤,卻不乏人買。我也要了一只烤紅薯給兒,那熱騰騰香噴噴的薯氣,很給人一種“暖幼溫貧”之感。
盼著這個好日子――盼著“社戲”,已很有些時辰了。剛來的那會兒,就聽說此地的每年陰歷九月十五是趕廟會的日子,屆時商賈密集,百戲相隨,熱鬧得不得了。
然而此刻我卻無奈得昏了神。近臺早已沒了空,我抱兒正急得上鉆下拱,旁邊一位大嫂發(fā)了慈悲,挪了挪地方,讓我進去。桂子心眼一活,也就勢跟了過來。
我問大嫂,今晚唱的啥戲?答曰:大刀王懷女。真是個好蹊蹺的戲名!我在心里好一番思量,卻仍是估不透它究竟是“大刀”――王懷女哪,還是“大刀王”――懷女?
我承認,我并不能聽懂所有的戲文,我也不是生、旦、凈、丑都耐煩看。戲劇中,我的偏好在青衣花旦。我喜愛青衣風(fēng)頭繡鞋,綠裙衩里露出的紅里子;我喜愛花旦的蘭花指、甩水袖、水上飄樣的小碎步,以及不瘟不火、纏綿悱惻的唱腔。
兒子卻喜歡看戲里的行頭及翻跟筋頭。只要那個抹著刮鍋灰樣臉的武丑一出來,他的小眼珠兒便恨不能飛出來,隨著那武丑的一翻一騰一踢踏,他小人家也跟著亂動彈,瞎使勁。然而那武丑的翻筋頭,卻每令我心悸發(fā)怵,臺面恁小且又恁不平,他要稍有閃失,一個筋頭豈不砸了大家?好在我此慮純屬杞人憂天。那武丑無論怎生地翻,哪怕是來個“燕展翅”、“順風(fēng)旗”的絕活兒,卻也是能貼臺邊兒穩(wěn)穩(wěn)地剎住,險伶伶地看似要掉,就是掉不下來。
我最怕的是老生老旦出場。他們老人家只要一上臺,仿佛就生了根,不磨蹭不泡上幾根煙時,算是下不了臺。我心煩地盯著臺上的一位老生,看得快打熬不住時,霍地一陣咚咚哐哐聒動天地的鑼鼓弦鈸驟響,隨之一個手持大刀,腰間插滿了彩旗的武旦,破簾一掀上了臺,碎步疾疾老道地走了一個大全臺,繼之一個漂亮的大亮相――我暗忖,今晚的重頭戲,主角“大刀王懷女”,非她莫屬了。但見她翻過青龍戰(zhàn)袍,耍過一陣大刀后,竟直逼老生大罵而去。老生被罵得連連敗退,無以招架,終于逃向后臺去。我感到大欣慰,卻同時生了點小遺憾,那武旦剛才指鼻大罵老生時,蘭花指過于粗大了,實在少點美感。這一偶然發(fā)現(xiàn),使得我在后來,老愛盯著旦角的手看,并無法不承認一個可悲的事實:幾乎所有旦角的手,莫不都粗大得有如半個蒲扇,尤其是云起手來,真能遮住半個天。
臺下的觀眾卻不理會什么蘭花指。他們?nèi)康膶徝狼槿徝罒岢蓝技性趹蚯樯蠠狒[上,集中在花花綠綠的行頭和唱文工武上。尤其是那個身懷技的武丑,收場大吉時一氣翻了三十八個筋頭,簡直瘋狂了臺下的每一個人,笑破了清寂初寒的深秋之夜……
次日,鑼鼓家伙響起得更早。太早還懸在西天沉著地燃燒,便已有前村后隊的人,不絕地去趕戲了。
今晚出的戲碼叫《老包坐監(jiān)》。關(guān)于包公的戲,民間早已演得爛熟。最著名的當(dāng)首推《鍘美記》了。我小時看過這個戲的京劇,卻絲毫不記得還有什么《老包坐監(jiān)》。我生疑這戲絕不是包公戲的正宗嫡傳,早出“五服”了?磥磉@又是當(dāng)?shù)厝说膭e出心裁,生造出來的老包新傳。如此編下去,包老爺不僅可以坐監(jiān),且能逃獄,乃至東山再起,掛帥討征哩……
姑不論戲碼怎生地瞎編亂造,臺上的老包卻唱得十二分地賣力,血氣沸騰,聲貫丹田,包括那一招一式都功夫極深,成熟到家。惜乎的是那些配角,不是唱得跟不上鑼鼓眼兒,便是手腳動作不配套。好在這些小小的瑕疵,并不能打退臺下看客的熱情。豫劇畢竟姓豫。據(jù)說民國三十一年,河南密縣有個崔廟,四個月竟連演了380個不同劇目,一時傳為美談。
作為中國“四大梆子”之一的豫劇,是擁有劇團最多的全國第一大劇各。它的腿最長,生命力最強。它不像京劇那么多的老框老套,也不像昆曲那樣的高深古雅,它的全部特征個性,就在于它的不搭架子,不宥陳法,土極且又俗極上。由于河南地處中原,五方雜居,便在客觀上形成了豫劇兼收并蓄的優(yōu)點。不分調(diào)名,亦無板眼,乃“鄭聲之最”。有人統(tǒng)計,單就《朝陽溝》一出戲,便有越調(diào)、曲劇、道情和河南墜子等數(shù)種。無怪乎當(dāng)?shù)赜兴字V:“一清二黃三越調(diào),梆子戲是胡亂套!笨蓜e小覷輕賤了這胡亂套,它不僅是豫劇的一大特點,還是迎合自己的“衣食父母”――掏農(nóng)民腰包的重要因素之一。在目前戲劇日漸勢微的情形下,似乎還獨有這個胡亂套的豫劇,未見膏肓蔫垮,不靠官辦俸祿,活得有滋有味。
對我而言,與其說是對豫劇感到興趣,毋寧說是對當(dāng)?shù)氐娜宋沫h(huán)境――對看戲和做戲的人更感到興趣。生成在城市,過去只在文學(xué)作品中看到過社戲,領(lǐng)略過那般“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肓翁正作場”的渾厚古樸的鄉(xiāng)土氣息。而今,我就寄生在這這“荒村鄙邑”,雜夾在這撥散發(fā)著泥土味蔥蒜味的鄉(xiāng)下人中,這個中的滋味,確實是越咂摸越滋味。
看至三分之一時,我忽地來了心血,抱兒轉(zhuǎn)到了后臺。說是后臺,也就是一布之隔的露天空地,擁著些看稀罕的觀眾。其時但見伶人們有的在練拳腳,有的在念臺詞,旁邊一個把眉毛扯得細彎彎的貓兒臉姑娘,正對鏡將一只翠玉簪子,斜斜地插在油光水滑的發(fā)髻上。我來了興致,湊上去想看仔細。這一細看不打緊,那脖上、耳根后,粗糙的皮膚,積年的老垢,全看個一清二白,說她兩個月沒洗澡,未必十分的錯。再細看那粉墨上妝的家伙,連偽造的都不如。尤其是那胭脂,很像是廉價的廣告顏色。見那貓兒臉姑娘毫無忌憚地直往臉上抹,我終于憋不不住搭腔了:“這東西對皮膚有害呵!”
貓兒臉姑娘一怔,望望我道:“沒事兒,俺們用的就是這,慣了。”
話既搭上,我有意多問了幾句。得知這是一個自發(fā)性的農(nóng)村業(yè)余梆子劇團,哪兒有廟會往哪兒趕,東食西宿,四鄉(xiāng)為家,有時連唱一個月也下不來。
正聊著,突然邊上一個花臉猛地打了個噴嚏,濺到貓兒臉的頰上,姑娘愀然作色,朝那花臉打了一下。
“媽,他怎么也會打噴嚏?他是真人還是假人?”兒子忽然地來了精神頭,指著花臉問我。
未待我作答,花臉上前笑摸摸兒子頭道:“你猜呢?我是真人還是假人?”
逗笑間,我才注意到后臺的另一端,支了個碩大無比的鍋,鍋邊放著一案面條和青菜。我估摸這是給伶人們用的夜餐,卻又覺得太寒酸了些。這些不經(jīng)餓的面條青菜能擋什么事?能支補他們一晚上大功率的體力消耗么?
看出我的疑慮,花臉道:“俺們這是包場,只給錢不管飯,一場下來才三百元,不敢大吃大喝呀!
這話說得我心里酸酸的。這些伶人們在臺上演盡王侯風(fēng)流事,替人兒女說相思,殊料,背后卻包藏著生途的坎坷,世事的艱酸。混口飯吃――難喲!
“媽,你看,那有個小孩!”兒驀地打斷我的沉思。順?biāo)男∈种竿,果見那邊石頭上坐著一青衣少婦,正在奶孩子,走上前去一照眼,竟是昨晚那個武旦――那個演“大刀王懷女”的女主角。
“今晚你還不上場?”我坐到她邊上,老相識樣地問道。
她看我一眼:“今晚我的戲少,后半場才上。”
“這孩子多大了,怎么出來演戲還帶著?”
“六個月了。不帶咋辦,扔在家里沒人帶!
“你又演戲,又拖著個奶孩子,太辛苦了。”
“沒辦法,就是這吃四方飯的命唄!
她告訴我,她五歲便進了戲班,現(xiàn)在戲齡已二十年了。她在這個戲班是二號臺住,平時掙的錢,除了補貼家中二老,還要贍養(yǎng)兒子。她的丈夫與其他女人有染,基本對她娘兒倆不管不問。
這時節(jié),那時節(jié),那孩子兀然地又吐又拉,弄得那女戲子一身滿懷。“俺這孩兒這幾一受涼了,老吐老拉……”她邊說邊打掃身上。我?guī)退Ш⒆赢?dāng)兒,留神到這孩子又黃又瘦,蔫蔫的一副沒神樣兒。
“快,準(zhǔn)備上場了!”這時,昨晚那個演包公的男演員急急走來招呼女戲子了。他從我懷里接過孩子,又幫那女戲子理了理裙衩,一同往臺上走去。
第三天晚上,獵獵地起了五、六級北風(fēng)。我揣了藥,帶了包兒子小時的褲褂,又匆匆趕到戲場,但見風(fēng)雨無阻戲場又是黑壓壓地坐滿了人。一村演戲,眾村皆至,我似乎很能理解這些鄉(xiāng)下人戲癮頭的之大!鞍偃者@勞,一日之樂”,對于土生土長的他們,土梆子戲不僅是勞作之余的娛樂,且是一種文化給養(yǎng),精神升華的表征。望著他們那大仰脖、圓瞪眼,全副投入的樣子,我很生發(fā)一些感慨……我似乎突然明白了這“高粱棵里的玩意兒”,何以會有永恒的生命力?我似乎終于懂得了,從人生,從底層民眾的角度去搞藝術(shù),是最原始的,卻也是最本質(zhì)最不朽的這一偉大真理了。
我找到了那位女戲子,把藥和衣服都給了她。她正要答謝,我忙止住了她。我怕聽那些話。那些話于我不是酬慰,反是凝重和不能承受之傷感……我又看見了那位演包公的男演員。他今晚一襲便裝,好不英俊倜儻的樣子。他仍抱著那女戲子的孩子,間或深情地望望女戲子,復(fù)又感激地瞅瞅我……
崗河村的社戲,唱足了半個月,我亦趕滿了十五場。雖然,我不是每場全都看完并記下,但我肯定看到并記住了一些什么……眼下,已是寒凝雪飄的深冬了,我的心仍是滿滿的、悵悵的,都是戲。朝起夕宿,舉目窗外清冷冷蕭瑟的菜地,捧著滾燙的玉米紅薯粥,我每每總會掛心起那個“飄鄉(xiāng)戲班子”,那個女戲子和她的孩兒。也不知道,于今,他們又飄零到哪鄉(xiāng)哪村去了,那娘兒倆,可太平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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