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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平凹《懷念狼》原文

時間:2023-05-25 03:17:10 賈平凹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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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平凹《懷念狼》原文

  引導(dǎo)語:《懷念狼》是賈平凹上世紀(jì)末的力作。血光之災(zāi)、金香玉的神州、狼的行跡、古戰(zhàn)場的恐怖、記者的幻覺、動物靈魂的游走、肉靈芝等待事件令讀者匪夷所思,盡顯作者筆法不羈與想象之豐富。

  這仍是商州的故事。

  關(guān)于商州的故事我已經(jīng)很久的時間未寫了,可以說,豈止是商州,包括我生活的西京城市,包括西京城里我們那個知識分子小圈子里的人人事事,任何題材的寫作都似乎沒了興趣。這些年里,你們看到我的時候,樣子確實有些滑稽了,穿一件紅格襯衣外套上綴滿了口袋的馬甲,戴一頂帽子,是帽檐又硬又長的那一種,而且反戴,胸前便挎著一個或兩個相機(jī),似乎要做攝影家了!其實我心里明白,我能拍攝出什么像樣的東西呢,欺人也自欺,只是不愿意丟掉一個文人的頭銜罷了。西京城里依舊在繁華著,沒有春夏秋冬,沒有二十四節(jié)氣,連晝夜也難以分清,各色各樣的人永遠(yuǎn)擁擠在大街小巷,你吸著我呼出的氣,我吸著你呼出的氣,會還是沒有頭緒地開,氣仍是不打一處地來,但我該罵誰呢,無敵之陣?yán),我尋不著對方。昨天晚上,又喝了一壺悶酒,笑著說,這次高職評定我要退出了,惟有癡情難學(xué)佛,獨無媚骨不如人啊。妻子又只是喋喋不休著房子、汽車和街上又流行什么時裝,她嘮叨畢了,開始把什么巴拿馬美容泥往臉上涂。我就用遙控器一遍一遍翻著電視機(jī)的頻道,一直翻到了節(jié)目全部結(jié)束。

  清晨對著鏡子梳理,一張蒼白松弛的臉,下巴上稀稀的幾根胡須,照照,我就討厭了我自己!遺傳研究所的報告中講,在城市里生活了三代以上的男人,將再不長出胡須?粗诖采弦呀(jīng)是三個小時一聲不吭玩著積木的兒子,想象著他將來便是個向來被我譏笑的那種奶油小生,心里頓時生出些許悲哀?龋钤谶@個城市,該怎么說呢,它對于我猶如我的靈魂對于我的身子,是丑陋的身子安頓了靈魂而使我丑陋著,可不要了這個身子,我又會是什么呢?如果沒有在初夏的四月,因掙著掙著還要先進(jìn)而被派去商州采訪,并從商州行署所在地的州城又去了一趟鎮(zhèn)安的老縣城,商州的人事于我就非常非常地疏遠(yuǎn),而我的生命也從此在西京墜落下去,如一片落葉于冬季的泥地上,眼見著腐爛得只留下一圈再撿也撿不起來的脈網(wǎng)了。

  是狼,我說,激起了我重新對商州的熱情,也由此對生活的熱情,于是,新的故事就這樣在不經(jīng)意中發(fā)生了。

  故事的背景材料是這樣的:因為氣候的原因,商州的南部曾是野狼最為肆虐的地區(qū),這和商州西北部盛產(chǎn)一種矮腳叫驢一樣有名,傳統(tǒng)習(xí)慣上,西北部的人就被稱為西北驢,南部的人就叫做南山狼了。州城里的人每年在冬季要烤烘木炭,炭市在城南門外的廣場上,他們就去廣場上招買那些兩鬢蒼蒼十指黑的賣炭翁,看著賣炭翁的長相,他們說:是鎮(zhèn)安人吧,要么就是柞水縣或山陽縣的?!賣炭翁說是的,你怎么知道?他們就笑了。在海邊生活的人,長相都是魚鱉海怪的模樣,在平原上生活的人,長得又多是牛呀馬呀似的長臉,商州南部的鎮(zhèn)安縣、柞水縣、山陽縣的人差不多有皮薄骨硬,耳朵尖聳,眼或是三白或是四白。翻開那三縣的縣志,分別記載著在呈三角狀的三縣交界地,曾經(jīng)因狼災(zāi)而毀滅過古時三縣合一的老縣城。我十多年前去過那里,海拔兩千米的高山頂,四周叢巒環(huán)圍了一塊平地,中間就是廢城池子,東西長五里,南北寬二里,形狀如船。城池里只剩下九戶人家,一座清代的房子,房子前有一棵白果樹,直戳戳三十米高的,滿地脫落著小扇子般的葉片。

  殘缺不全的城墻上還有三座低矮的城門,一個門上寫著“景陽”,一個門上寫著“延薰”,另一個門上的石匾寫著什么,不知道,已被鷹鷲的稀糞糊住,白花花像涂了一攤石灰。但是,就在這座城門之外,新蓋了一幢三層小樓,據(jù)說是要籌建一所大熊貓保護(hù)和繁殖的基地,要進(jìn)駐一大批研究大熊貓的科技工作人員。我在九戶人家里分別吃過一頓飯,每頓都有蒸熟的洋芋蘸著鹽末,喝一種苞谷糝熬成的糊湯,喝畢了還要伸出長長的舌頭將碗舔得一干二凈。他們告訴我,日子確實苦焦,之所以還沒有遷移下山,就是因為要來一大批科技人員,老縣城或許從此要振興呢。

  山民陪我去了麥田,看那些古柏、殘存的碑刻、佛塔和拴馬石樁,竟然還看見了一個殘去一角的焚紙爐,說是當(dāng)時的縣衙燒毀廢棄的文件用的。我坐在“景陽”門下亂石堆上,用腳蹬蹬,蹬出一塊青石,依稀認(rèn)出上邊刻著的“道光五年”字樣。想象著這個城池昔日的景象,卻不禁生出恐懼:一座城池竟然就被狼災(zāi)毀了?!我先以為這肯定是一種訛傳,因為本世紀(jì)之初,中國發(fā)生了一次著名的匪亂,匪首名為白朗,橫掃了半個國土,老縣城是不是毀于那次匪亂,而民間將白朗念作了白狼?但九戶山民異口同聲地說,是狼患,不是人患,老一輩人傳下來的話是那時狼真的多,成千上萬只狼圍住了城池,嗥叫之聲如山洪暴發(fā),以致于四座城門關(guān)了,又在城墻上點燃著一堆又一堆篝火。人們曾將百十頭豬羊拋下城墻,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嘛,企圖打發(fā)狼群離開,但豬羊瞬間被咬嚼一空,連一片皮毛一根骨頭都沒有留下,仍是圍著城不走。月光下東城門外黑壓壓一片,所有的狼眼都放著綠光,開始了疊羅漢往城墻上爬。人們往下擲火把,扔磚瓦,放火銃,狼死了一層又撲上來一層,竟也有撅起屁股放響屁,將稀屎噴到十米八米高的墻頭上人的身上。當(dāng)人與狼在這里對峙防守時,誰也沒有想到竟有一群紅毛狼,這可能是狼的敢死隊,從南門口的下水道鉆進(jìn)了城,咬死了數(shù)百名婦女兒童,而同時鉆進(jìn)了一批狼的同盟軍,即豺狗子的,專揀著撕抓馬匹和牛驢的屁洞,掏食腸子,一時城池陷落。從那以后,狼是再沒有大規(guī)模地圍攻過老縣城,老縣城雖修了城河,封閉了所有下水道口,城里人畢竟逃走了大半,再也沒有昔日的繁榮了。事過半年,白花花的狼的稀屎還干糊在城墻磚上,街道上偶爾見著了一疙瘩硬糞,踩開來,里邊裹著人的指甲和牙齒,有人在飯館里吃飯,吃著吃著口里有了異樣的感覺,掏出一看,竟然一團(tuán)菜中還夾著狼毛。也就是狼災(zāi)后的第五年,開始了白朗匪亂,是秋天里,匪徒進(jìn)了城,殺死了剩下的少半人,燒毀了三條街的房子,那個黑胖子知縣老爺?shù)纳碜舆坐在大堂上的案桌上,頭卻被提走了,與上百個頭顱懸掛在城門洞上,每個頭顱里還塞著各自的生殖器。老縣城徹底地被毀了,行政區(qū)域也一分為三,鎮(zhèn)安、柞水、山陽分別有了自己的小縣和小縣中的小的城池。

  在這一場匪亂毀城中,有一戶姓傅的兄弟分家過活。老大開著一片糧莊,家境殷實,生有一個女兒,自小就請了教師在家授課。老二是做棉花生意的,高山頂上不產(chǎn)棉花,從平川道廉價買了來山上貴賣,經(jīng)年挑一個兩頭高翹的棉花籠擔(dān),一邊走一邊喊:棉花,棉花!他為人誠實,性情卻急,常常是聽見叫賣聲,某家的老嫗?zāi)弥~錢出來了,他則已經(jīng)走遠(yuǎn),氣得罵:這急死鬼,是逛城的還是做生意的?!

  生意做得并不好。遭狼災(zāi)的時候,糧莊的掌柜夜里拿著火銃守在城墻上,夫人原本閉門睡覺,半夜里要解手,屋里是放著尿桶的,但她愛潔凈,偏去后院廁所,廁所的泄糞口對著院外,一只狼正從那里往里鉆,一爪子就把她下身抓個稀巴爛,失血過多便死了。鬧起白朗,一隊匪兵又在磨坊里x奸了他的女兒,匪退后,鄰居的阿婆用烤熱的鞋底焐女兒陰部,焐出一碗的精ye。老二呢,匪退后再無蹤影,活不見人,死不見尸,街坊四鄰都說要么被白朗拉走了,要么就被狼吃掉了,他的老婆終不肯相信,總覺得丈夫還活著,會突然什么時晌就在門首喊:棉花,棉花!可憐這老婆一雙粽子小腳,走遍了方園溝溝岔岔,打問了所有見到的人,而且見廟就進(jìn)去燒香磕頭。隨著鎮(zhèn)安城新建,她拖一兒一女也到了川道,川道里狼雖然比在山頂?shù)纳,但狼仍然在大白天里就會碰著,而且裝狗扮人,受迷惑了幾次。母子三人聽說一個山頭上還是有著一個廟的,又去禱告,雨天里穿過了一片苞谷地,苞谷葉的齒邊撕拉著他們的臉和胳膊,雨再沿著葉尖滴落到傷口上,火辣辣地疼痛。她讓女兒走到前邊,手里緊握著一根木棒,不斷地叮嚀端端走,不要走散,而背在背上的小兒,是用布帶子系了三道和自己捆在一起的,還是害怕狼從后邊將小兒抓走,便讓小兒的一雙腳盡量往前伸,她能雙手拉著。泥在草鞋上粘成了大坨,走一步十分艱難,女兒的鞋很快就陷在泥里拔不出來,丟失了,雖然母親不停地罵著走快點,女兒仍是要停下抓癢著滿是黃水瘡的腦袋,并彎下腰從地上拔著刺蝶菜往口里塞,嘴角就流下綠的汁水來。她或許是餓得厲害,咬嚼聲特別大,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對面的地塄上已經(jīng)站著了一只狼,狼也在咬嚼著,嘴大得像瓢,張合有些錯位。做母親的銳叫了一聲,女兒抬頭看見了暮色中灼灼的兩團(tuán)綠光,她們立時站定,誰也不再說話,嘴里的咬嚼聲也停止了。人與狼在苞谷地里目光相持了半個時晌,松軟的泥土里,婦人的腳深深陷下去,身子明顯地矮了,而臉色開始發(fā)紅,眼睛也發(fā)紅,紅得有了醬辣子色,披散的頭發(fā)呼呼呼地豎起來了,沒有風(fēng),但趴在背上的兒子聽得見搖曳中的錚泠泠銅音。一聲響動,接著惡臭難聞,狼拉下了一道稀糞,或許狼被婦人豎起的頭發(fā)嚇呆了,或許狼本身在病著,拉下了稀糞就坐在地上,然后又站起來,拖著泥乎乎的尾巴走掉了。

  也就在這個晚上,他們在寺廟里遇見了老縣城的一個鄰居,鄰居也是來為失散的家人祈禱的,鄰居告訴說:“棉花擔(dān)死了”。棉花擔(dān)是丈夫的綽號,婦人立即說:你嚇我,你別嚇著我!鄰居說這是真的,稷甲嶺的山口上,匪徒們在樹上捆綁了二百多人,殺是沒有殺的,留下來專要喂狼,狼就去吃了乳房和股部,也有挖出心肺吃了的,棉花擔(dān)的個頭大,脖子上的一道繩索綁得很緊,那顆頭還在樹上,脖子以下卻什么也沒有了!斑@是我看見了的,”鄰居說,“這是他的命,他生就了短眉目長是短壽相啊,你得恨他,恨他把你拋在半路上!”婦人喉嚨里咕嚕嚕一陣響,一股黑血噴口而出,女兒看見了空中一個紅的蝴蝶在飛,蝴蝶落在了寺廟的石頭墻上,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母親的頭就砸著了她的腳,她叫了一聲“娘!”娘的眼睛全然是白眼睛。

  匪亂和狼災(zāi)毀滅了一個縣城,而其中的某個家庭遭受了悲慘的命運(yùn),翻開商州南部各縣的志書,這樣的例子幾乎隨處可找。從上個世紀(jì)一直到本世紀(jì)初的三四十年,商州大的匪亂不下幾十次,而每一次匪亂中狼卻起著極大的禍害,那些舊的匪首魔頭隨著新的匪首魔頭的興起而漸漸被人遺忘,但狼的野蠻、兇殘,對血肉的追逐卻不斷地像釘子一樣在人們的意識里一寸一寸往深處鉆。它們的惡名就這樣昭著著。我曾經(jīng)三次去過商州,曾一個夜里正坐在一戶人家的院子里吃晚飯,村口有人喊:“狼來了!”院子里的人全都扔下碗站了起來,院門哐啷關(guān)了,一人多高的山墻上的窗子也下了橫杠。當(dāng)全家人都進(jìn)了堂屋,主人疑惑道:“真的狼來了?好多年狼沒有進(jìn)過村呀?!”掮了一把明晃晃的柴刀走了出去,果然最后落實到狼并沒有來到村里。雖然那是一場虛驚,卻如同在城市里誰突然呼叫地震了一樣,必然就出現(xiàn)人群的混亂。而至今在所有的人家,孩子哭鬧,大人們依然在嘿唬:再哭,狼就來了!哭聲立即戛然而止,雖然這孩子沒有見過狼,長大到老,一輩子也可能再難看到狼。

  那個婦人,繼續(xù)補(bǔ)充故事的材料吧:婦人到底是氣絕了,但她的女兒和兒子卻艱難地活了下來。女兒是被在寺廟里遇見的那個鄰居收養(yǎng)的,不久就隨養(yǎng)父做生意去了省城,這女兒是真正享了福了。兒子是沒人管的,但在流浪中一天天野長,最終竟成了一名獵人。商州的獵人春夏秋冬都要頭剃得精光,扎著裹腿,蹬著麻鞋,黑粗布的對襟襖雖有紐扣偏是不扣,用一條腰帶勒著,腰帶是丈二長的白絨線織的。

  背著槍,牽著獵狗。狗當(dāng)然是土狗,頭要小,腰要細(xì),腿特別地長,自幼就割斷了尾巴,模樣黑丑如鬼。這獵人打了一輩子野物,在兒子出生的時候,他用一百只狼的前胸皮毛連綴成了一張?zhí)卮蟮娜熳樱盐宄邔挵顺唛L的土炕鋪滿又一直鋪到炕地。兒子五歲起,他就帶著出獵了,教小家伙親自剝狼皮,一雙嫩手伸進(jìn)熱騰騰的被剝開的狼腔子里往外掏腸子,讓血桃花一般地濺落在臉上。兒子見風(fēng)似長,已經(jīng)比父親更為英武,成了商州捕狼隊的隊長。捕狼隊最多時上百人,他們經(jīng)年累月,走州過縣,身上有一種兇煞之氣,所到之處,野物要么聞風(fēng)而逃,要么糾集報復(fù),演出了一幕幕壯烈又有趣的故事在民間傳頌。地方政府從未投資給過捕狼隊,捕狼隊卻有吃有喝,各個富有,且應(yīng)運(yùn)出現(xiàn)了許多熟皮貨店,養(yǎng)活了眾多的人,甚至于商州城里還開辦了一家狼毫毛筆廠,別處的狼毫筆廠都用的是黃鼠狼的毛,而他們絕對是真正的狼毫,生意自然更為興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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