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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平凹近作《說棣花》
引導(dǎo)語:鄉(xiāng)政府大院門口從此沒了那棵樹,而老黑還在,新一任的鄉(xiāng)長才來了七天,老黑每晚要給新鄉(xiāng)長說著一段棣花的歷史。下面我們來欣賞一下賈平凹近作《說棣花》
說棣花
賈平凹
棣花有十二個自然村,白家埡的白亮傍晚坐在廈子屋門檻上吃飯,正低頭在碗里撈豆兒,啪的一下,院子里有了一條魚,魚在地上蹦。白亮以為誰從河里釣了魚給他扔進(jìn)來,就說:誰呀?!沒有回應(yīng),開了院門出來看,一個人背身走到巷口了,夕陽照著,看不清那是誰,但那人似乎腳不著地,好像在水上漂,又好像是被什么抬著,轉(zhuǎn)過巷頭那棵柳樹就不見了。
白亮想著是不是三海,他給三海家壘過院墻,三海一直感激他,釣了魚就送了他一條?但三海害病睡倒一個月了,哪里能去釣魚?!是白路的二兒子水皮?水皮整天去釣魚哩,釣了魚就拿到公路上賣給過往的司機(jī),咋能平白無故的給他一條呢?!
白亮回到院子里再看魚,魚身上沒有鱗片,有一小片云,如一撮棉花,知道了魚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天上有銀河,銀河里還真有水,水里有魚?或者,是鶴從棣花河叼了魚飛過院子,不小心松了口,把魚掉了下來?
白亮覺得是好事,還往天上看了許久,會不會也能掉下個餡餅,但天上沒有餡餅,起了悠悠風(fēng),風(fēng)把一片楊樹葉子吹了來,貼在他臉上,蓋了一只眼。他把魚撿回屋里燉了。
第二天,白亮到河里擔(dān)水。河邊的淺水里一只貓和一條魚搏斗,魚可能是游到了淺水灘上,貓就去叼,魚擺著尾打水花,貓幾次都跌坐在水里。白亮放下桶去攆貓,卻發(fā)現(xiàn)那魚身上長了毛和翅膀,正疑惑,魚游進(jìn)深水里不見了。
魚怎么長毛和翅膀呢?
白亮更看見了奇怪的事,幾乎就在那條魚游進(jìn)深水后,突然在河上流的百米遠(yuǎn),一群魚從水里跌出來,竟然就飛到空中,而同時空中又有一群鳥飛下來一只一只入了水。然后,輪番從天上到河里,從河里到天上,一會兒是魚,一會兒是鳥,循環(huán)往復(fù)。
從此以后,白亮行為做事和人不一樣。比如,和鄰居為樁基紅過臉,鄰居罵他是吃草長大的,他說,是呀,吃草長大的。村里人事后說,你咋能讓他那樣罵你?他說就是吃草長大的呀,菜不是草嗎,米和面還不是草籽磨的?他走路也不像以前的走勢了,胳膊前后甩得很厲害,像是狗刨式的,在河里游泳。別人笑他,他說:你以為空氣不是水?
賈塬村的五福練氣功,練了三年,就練成名了。他讓一些婦女閉眼站著,然后在五步之外發(fā)功,問:有涼颼颼的風(fēng)嗎?婦女說:啊,啊,是涼颼颼的。棣花人都知道了五福有氣功,讓五福用氣功治病。五福治病不治頭痛腦熱,他覺得那不是病,喝碗姜湯捂捂汗就好了,他只治癌癥。棣花患癌癥的人多,沒錢去省城醫(yī)院動手術(shù), 而五福發(fā)功治病不收費的,說:給我傳個名就行。
五福治病很講究地點,一般都在村后的崖底,崖底有一棵百年老柏,他趴在樹上要采一會兒氣,再叫病人坐了,開始推開手掌,要把一股子氣發(fā)出去。一九九八年七月十四,他正發(fā)功,天上起了風(fēng),風(fēng)是狂風(fēng),一下子把他吹起,啪地甩到了半崖壁上。風(fēng)過去了,他從崖壁上掉下來,人已經(jīng)成了肉泥餅子。
東街有個二郎廟,廟前就是魁星樓,廟和樓中間的場子很大,棣花人習(xí)慣叫那是廟場子。拴勞住在廟場子后邊,人丑,家又貧,但他有一個好被單子。整個夏天,拴勞都不在家里睡,嫌家里熱,又有蚊子,天黑就披著被單子去廟場子了。他在廟場子掃一塊凈地,蓋著被單睡下了,第二天一早,卻總是從魁星樓上下來?菢呛芨,攀著樓墻的磚窩可以上到第三層,上面風(fēng)暢快。村里人都說拴勞半夜里披著被單就飛上樓了,傳得神乎其神,但問拴勞,拴勞只是笑,沒承認(rèn),也沒否認(rèn)過。
后來,拴勞去西安討好生活了,走時就帶著被單子,一走三年再沒回來。不知怎么,村里都在議論,說拴勞在西安以偷竊為生,能飛檐走壁,因為他有被單子。
到了二三年,到處鬧“非典”,棣花十二個自然村組織了防護(hù)隊,嚴(yán)防死守,不準(zhǔn)從西安來的人進(jìn)村。拴勞偏偏就回來了,防護(hù)隊一聲喊的攆他,攆到棣花西頭的崖上,崖下就是河。有人說:不敢再攆了,再攆就掉到河里了。又有人卻說:沒事,他能披被單子飛天哩。防護(hù)隊舉著棍棒還往前攆,拴勞就從崖上跳下去了。
拴勞跳下去是死了,還是活著,反正從此再沒回來過,也沒有他的消息。
冬季里,崖上出現(xiàn)了許多蝙蝠,有人說是不是拴勞變成了蝙蝠,因為蝙蝠的翅膀張開來像是披著一塊小被單子。立即有人反對這種聯(lián)想:怎么可能呢,蝙蝠的被單是黑的,拴勞的被單是白的。
鞏家村的上槽在給自行車充氣的時候受了啟發(fā),就整天練著用手抓空氣,抓一把,就扔出去砸旁邊的狗,但狗總是沒反應(yīng)。這一天他又在練習(xí),聽到巷口有人叫他,上槽上槽,叫得生緊。抬頭看時巷口起了煙,灰騰騰的,先是一股沖過來,到跟前了,卻是一只狗。再是一疙瘩煙已經(jīng)到頭頂上了,拿了笤帚便打,竟然打著了,掉下來一只撲鴿,撲鴿在地上撲騰了一陣,又飛走了。后來有兩團(tuán)煙相互交融糾結(jié)地過來,他想著:這是啥?定睛盯著,兩團(tuán)煙是他大你tm,背著兩簍子紅薯, 驚得他張嘴叫不出聲了。
他大說:十聲八聲喊不應(yīng)你?到地里背紅薯去!
上槽瓷著眼看他大你tm,還用手扇了一下,他大你tm不是煙呀,煙一扇就散的。
他大說:你咋啦?
上槽說:哦,我眼睛霧很。
他大說:年輕輕的霧啥眼?!
上槽要放下笤帚,笤帚突然軟起來,一溜煙從指頭縫里飄了去。而且看巷口外的路上,煙霧更濃,煙里有亂七八糟的人的聲。平日在夜里,夜即便黑得像瞎子一樣黑,他坐在院門口,村道里一有腳步聲,他也就知道這是誰來了,F(xiàn)在他聽出說話的有二爺,有來喜伯和他老婆,有春草,蟬嬸子。但他能聽見聲音就是看不到人, 人都是一片子煙,或濃或淡,是絮狀也是條狀。
上槽就跟著那片煙走,一會兒看見他們有人形了,一會又都是煙。
上槽最后是從巷口走到巷外的土路上,一直到了河灘地,背了那里挖出來的一簍紅薯。往回走時,卻不知道怎么回去,因為他發(fā)現(xiàn)村子的那個方向并沒有了村子,新有的房子,樹,連同土路,除了煙,都不見了。立了好久,那煙像蘑菇一樣隆起,在空中醞釀翻騰,忽然撲蹋下去,漸漸地又變成房子,樹,還有直直的一條土路, 土路上蹦著螞蚱。
上槽把他看到的情景告訴給村人,村人全是一個口氣,說你眼睛有毛病了。上槽就覺得自己眼睛肯定有毛病了,不出半年,眼睛便瞎了。
中街村劉家的兒子名字沒起好,叫劉榆,榆樹總是拗著長,這劉榆也三十年了一直和他大拗勁。他大說,今日太陽出來了,把被子拿出來曬曬,他卻去給雞壘窩。他大說:今年自留地里栽些辣苗吧,他偏種了土豆。
他大活到五十六歲時得了鼓癥,臨死時想把自己墳修在村后的牛頭坡上,棣花的墳地都在牛頭坡上,只是花銷大,他說:我死了,別鋪張浪費,就埋到河灘的自留地吧。劉榆想,幾十年了和大都拗著,這一次得聽大一次。他大死后,果然就把大埋在河灘自留地里。第三年,河里發(fā)大水,沖了河灘地,劉榆他大的墳也沖沒了。
河里原來產(chǎn)一種白條魚,發(fā)大水后新生了昂嗤魚,之所以是昂嗤魚,這魚自呼其名,昂嗤昂嗤叫,像是嘆氣。
野貓洼村出了個懶人,叫寬心,一輩子沒結(jié)婚,他死的時候,眼睛都閉上了,嘴還張著,來照料的鄰居就看見一股白氣從嘴里出來,一溜一溜地從窗格中飄去了。攆出來看,白氣沒有散,飄到那棵椿樹頂上了,成一片云,扇子大的一片,往西再飄。
云飄到西街村,好像停了一下,像思考的樣子,陽光將云的影子投在老田家的屋頂上,但很快又走了,經(jīng)過了后塬村,又經(jīng)過了鞏家灣,最后在崖底村葛火鐮家的院子上空不動了。
葛火鐮家養(yǎng)著一頭公豬,種豬專門給棣花所有的母豬配種的,這一天正好駱駝項村的陸星星拉了母豬來配,云的影子就罩在母豬身上,白豬變成了黑豬。陸星星往天上一看,一片云像個手帕掉下來,他還下意識地躲了一下身子,似乎那云要砸著他,但云沒砸著他,而且什么也沒有了,他就把母豬牽回了家。
母豬后來生崽,往常母豬一生一窩崽,這回只生了一個崽。這崽樣子還可愛,就是不好生長,已經(jīng)半年了,又瘦又小,與貓常在一處玩。陸星星說:你是豬呀你不長?!它還是不長,到了年底,僅僅四五十斤,還生了一身紅絨毛。
第二年春上,棣花流行豬瘟,死了八頭豬,其中就有這頭豬。豬死時,陸星星也發(fā)現(xiàn)有一股白氣從豬嘴里溜出來,往空里飄了。在空里成了一片云,這云片更小,只有手掌大。
云飄過北渠村上空,起了一陣小風(fēng),云就往南飄,又飄回野貓洼村。野貓洼村的蘆葦園也飄蘆絮,云和蘆絮攪在一起,分不清是一疙瘩蘆絮還是云,未了,一只蜂落在丁香樹的花瓣上,蘆絮就掛在樹枝上,而云卻沒了。
丁香花謝后生了籽,籽落在地上的土縫里,來年生出一棵小丁香樹。這小樹長了兩年還是個苗子,放牛的時候,牛把苗子連根拔出來嚼了。苗子一拔出來,又有一絲白氣飄了,但在空中始終沒有變成云,銅錢大的一團(tuán)白氣。白氣移過了院墻,院墻外的水渠溝里有許多蚊子,后來就多了一只蚊子。
這蚊子能飛了,有一夜飛到打麥場上,那里睡了乘涼的人,蚊子去叮人腿,啪地挨了一掌,就掌死了,再沒有云,連一點白氣都沒有。
雷家坡村其實沒有姓雷的,是兩大族姓,一個姓雨,一個姓田。姓田的都腿短脖子粗,姓雨的高個窄臉,但姓田的男人多,姓雨的女人多,姓田的就控制著村子。
棣花北五十里地的洛南縣有煤窯,早年姓田的一個男子在那里當(dāng)?shù)V工,后來承包了一個煤窯,逐漸做大,成了有錢的老板,便把村里的姓田的男人都帶去挖煤,姓田的人家就過上了好日子。姓雨的人家還窮著,女人們就只好到棣花的保姆培訓(xùn)班上報名,她們長得好看,性情也柔順,培訓(xùn)完后西安的保姆中介公司挑去了七八個, 全送去了一些高級領(lǐng)導(dǎo)干部的家里。
二年春節(jié),挖煤的回來了,都有錢,先集體在縣上住了一晚賓館才回村,而那些保姆沒有回來,姓雨的說挖煤的在縣賓館住了一夜,吃肉喝酒,還招了**女,離開后,**女尿了三天黑水。
春節(jié)一過,姓田的男人又去了煤窯,正月二十四那天,井下瓦斯爆炸,沒有一個活著出來。也就在這天,七八個保姆回到了村里,她們給村里人說,都曾經(jīng)跟著主人去過廣州或北京,坐的飛機(jī),飛機(jī)上有廁所,拉屎尿尿就漏在空中,在空中什么都沒有了。
每年四月初八棣花的廟會上要耍社火,中街村準(zhǔn)備兩臺芯子,一臺是走獸和地獄,一臺是飛禽和天堂,正做著,有人擔(dān)心這是暗喻雷家坡村,會惹是非,后來就取消了。
藥樹梁村在棣花的西北角,除了獨獨一棵大藥樹外,坡上棗樹很多,棗樹每一年都有被雷擊的。被雷擊過的棗木有靈性,縣城關(guān)鎮(zhèn)的陰陽先生曾來尋找雷擊棗木做法器,而藥樹梁村的人出來口袋里也都有棗木刻成的小棒槌,說能避邪護(hù)身。
在三年前夏天,有良在坡上放牛,天上又響炸雷,有良趕著牛就下坡,雷這回沒擊棗樹,把有良擊了,但沒有擊死,脊背上有了一片文字。說是文字,又不是文字,棣花小學(xué)的老師也認(rèn)不清。那是十八個像字的字,分三行,發(fā)紅,像被手抓出的,卻不疼不癢。
有良在當(dāng)年的秋末癱了,手腳收縮,做不了活,吃飯行走也不行了,整天清坐在家里的藤椅上,讓端吃送喝。但有良知道啥時刮風(fēng)下雨,有一天太陽紅紅的,他說一會有冰雹哩,誰也不信,但一鍋旱煙沒吃完,冰雹就劈里啪啦下來了。
還有一回,已在半夜里,有良叫醒家人,說天上掉石頭啊,快到院里去。家人知道他說話應(yīng),都起來到院子里,一直坐到天亮沒有什么石頭,才要回屋時,突然天空一團(tuán)火光,咚地一聲,有東西砸在屋頂。過了一會進(jìn)去看了,屋地上果然有一塊石頭,把屋頂砸了個洞,地上也一個坑。
西街村的韓十三夢多,一入睡就做夢,醒來又能記清夢的事。他三歲時夢到的都是他成了個老頭,胡子又白又長,常拿了一把木劍到一個高墻上去舞。他把夢說給旁人,人都笑他:高墻上能舞劍?但覺得他每天都做夢,夢醒了又給人說夢,很好玩的,見了便問:碎仔,又做啥夢了?韓十三就說他在一個地方走,路很長很寬,兩邊都是房子,房子特別高,一層一層全是玻璃,路上有車,車多得像河水,一個穿白衣裳的人像神婆子一樣指手畫腳。村人有去過西安的,覺得這像是西安,就又問:那是街道,街上還有啥?韓十三說:路邊都是樹,樹上長星星。
往后,隨著年齡增長,韓十三的夢越來越離奇,但全是城里的事。他在小學(xué)時,就夢見自己在一家飯店里炒菜,戴很高很高的帽子,他不炒土豆絲,也不炒豆芽,炒的盡是一些長得怪模怪樣的魚和蝦。到了中學(xué)時,他夢見自己拿著八鎊錘,鋸,還有刷墻的涮子,他在給人家刷墻時,那女主人送給他一件制服,但也罵過他。
這樣的夢做了三年,中學(xué)畢業(yè)后沒有考上大學(xué),就一直在村里勞動,還當(dāng)過村會計,又燒過磚瓦窯,娶妻生子。夢還在做,夢到了城里,才知道早先夢到人在高墻上舞劍,那墻是城墻,從城墻上能看見不遠(yuǎn)處的鐘樓,鐘樓的頂金光閃閃。那時,村里人有去西安打工的,他問:西安有個鐘樓嗎?回答說有,又問:城墻上能開車嗎?回答說能。韓十三就決定也去西安打工。
到了西安,西安的一切和他曾經(jīng)的夢境一樣,他甚至對那里已十分熟悉,還去了他當(dāng)廚師的酒店,酒店門口有兩個石獅子,右邊的一個石獅子眼睛上涂著紅。但是, 韓十三初到西安,沒有技術(shù)也沒有資金,他只好去撿破爛。撿破爛第一天就賺了三十元,這讓他非常高興,想著一天賺三十元,十天就是三百元,一個月九百元呀!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上街,卻被一輛運土渣的卡車撞倒,而司機(jī)逃逸,一個小時后才被人發(fā)現(xiàn)往醫(yī)院送,半路上把氣斷了。
這一年他三十歲。
墓前立了個碑子,上面刻了生于一九七八年,逝于二一年。但不久,刻字變了,是生于一九七八年,逝于二四年。村人不知道這刻字怎么就變了?
棣花鄉(xiāng)政府設(shè)在中街村,是一個大院子,新修的高院墻,新?lián)Q的大鐵門,但門衛(wèi)還是那個舊老漢。老漢姓夜,從年輕起人叫他不叫老夜,嫌諧音是老爺,就叫他老黑。
老黑從一九五八年就在這里當(dāng)門衛(wèi),那時鄉(xiāng)政府叫公社,今年老黑八十歲,眼不花,耳不聾,身體特別好,鄉(xiāng)政府還雇他當(dāng)門衛(wèi)。棣花的人其實壽命都不長,差不多每個人家都有著遺憾,比如有些人,日子惶了幾十年,終于孩子大了,又給孩子娶了媳婦,再是扒了舊屋,蓋了一院子新房,家里糧食充足,吃喝不愁,說:這下沒事了,該享清福呀!可常常是沒事了才兩年,最多五年,這人就死了。但老黑活到八十歲,還精神成這樣,很多人便請教他的健康長壽秘訣,老黑說,他是每個大年三十晚上,包完餃子了,就制定生活計劃的。他的生活計劃已經(jīng)制定到一百二十歲,每一歲里要干什么,怎么去干,都一一詳細(xì)列出。中街藥鋪的跛子老王看過老黑一百歲那年的計劃,過后給人說,老黑這一年的計劃是五月份給孫子的孫子結(jié)婚,結(jié)婚用房得新蓋,他要資助三千元。再是把院子里的井重新淘一下,安個電水泵。再就是,那一年應(yīng)該是鄉(xiāng)政府要換屆,要來新的鄉(xiāng)長了,這是陪過的第四十五位鄉(xiāng)政府領(lǐng)導(dǎo),他力爭陪過七十位。
鄉(xiāng)政府院子西墻外有一棵老楸樹,這樹不是鄉(xiāng)政府的,是劉反正家的。棣花再沒有這么大的樹了,黃昏的時候,中街村的人喜歡在樹下說閑話,當(dāng)然說到這樹活得久,說老黑也活得久,有一個叫寬喜的人,就也學(xué)著老黑定計劃,計劃他也要活過一百歲。
寬喜只活了六十二歲就死了。
而中街村還有一個人,叫牛繩,牛繩的日子艱難,整天說啥時死呀,死了就不潑煩了。他來問老黑:寬喜也心勁大著要長壽,咋就死了,你這計劃是不是不中用?老黑說:寬喜是縣上干部,退休了沒事么,閻王爺哪會讓沒事干的人還活在世上?定計劃是定著做不完的事哩,不是為了活而活的。寬喜想活他活不了,你想死也死不了,因為你上有老下有小,你任務(wù)沒完成哩你咋死?
這話說過半年,有一天夜里,老黑在院門口坐著,聽見楸樹咯吱咯吱響,好像在說:唉,走呀,我走呀。
第二天,劉反正得了腦溢血死了,他兒子伐了楸樹給他大做了棺材。
鄉(xiāng)政府大院門口從此沒了那棵樹,而老黑還在,新一任的鄉(xiāng)長才來了七天,老黑每晚要給新鄉(xiāng)長說著一段棣花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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