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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筆下的賈寶玉
一、曹雪芹的性別角色意識與賈寶玉的“男人解放”形象
《紅樓夢》中的賈寶玉是一個封建貴族階級內部的叛逆者形象,是封建社會崩潰前夜的新人形象,這幾乎成了今天廣大紅學研究者和愛好者的共識。而當我們以男人解放思想為背景重讀《紅樓夢》時,便會發(fā)現(xiàn),曹雪芹對賈寶玉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處處流露出對傳統(tǒng)的男性社會性別角色的顛覆。毫不夸張地說,曹雪芹是具有初步兩性平權意識與男人解放思想的作家,雖然,受其時代的局限,他可能根本不知道性別角色是怎么回事。但在他塑造的賈寶玉這一人物身上,凝聚了男人解放思想所信奉的諸多理念,這一封建貴族階級的叛逆者形象,同時又是傳統(tǒng)社會性別角色的叛逆者。讓我們試以男人解放的視角,重視審視一下寶玉的形象。
1.賈寶玉背叛了“男人應該事業(yè)有成”的性別角色意識
儒家文化觀念下的理想男人應該是: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賈寶玉是被其所屬家庭寄予厚望的一個人物,賈政等人對寶玉的期望,自然是“深精舉業(yè)”,平步青云,光宗耀祖。然而,賈寶玉一生鄙棄功名利祿,最恨所謂“仕途經(jīng)濟”。這種“不思進取”,是與傳統(tǒng)社會性別角色對男人的要求背道而馳的。在賈寶玉那里,與功名相對的,是“風月詩酒”,他沉浸其中而自得其樂。
第五回寫寶玉跟著秦氏找午睡之處,先進上房,見掛著一幅畫和一副對聯(lián),畫為《燃藜圖》,畫的是劉向勤學苦讀,而對聯(lián)為“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寶玉忙說:“快出去,快出去!”對功名厭惡到這種地步。誰若勸他走經(jīng)濟之途,他就斥之為“混帳話”,亦可見其性情。
2.賈寶玉顛覆了“男人遠離女性”的性別角色要求
在傳統(tǒng)社會性別角色的規(guī)范中,男孩子從小便被教育他們是不同于女孩子的,他們應該與女性保持距離。一個“成熟”的男人如果整天和女性混在一起,會被認為“沒出息”,沉湎于兒女情長。
賈寶玉毫不理睬這一切,他整日與女孩兒廝混,這實際上是他生活的最主要內容。用史湘云的話說,便是:“你成年家只在我們群里”。而襲人也在三十四回中說:“他偏又好在我們隊里鬧”。賈母因此說:“想必原是個丫頭錯投了胎不成。”
男人本應有男人的事情去做,什么事情呢,自然是求取功名。但賈寶玉卻偏對女孩子們做的事情感興趣。這或許出于他的性別平等意識。
傳統(tǒng)男性社會性別角色中的重要組成之一,便是男性霸權主義,是高高凌駕于女人之上的那份“權威”。在賈寶玉生活的時代,男人是社會的主宰,女人是奴仆,是被輕視與奴役的。
3.賈寶玉挑戰(zhàn)了“男人陽剛”的角色定位
中國傳統(tǒng)的社會性別角色對男女差異有著明確的規(guī)定,男人的“陽剛”對應女人的“陰柔”。為了塑造這一不同的性別形象,男性和女性在幼年的游戲內容上便有區(qū)別,而賈寶玉卻要打破這區(qū)別。第六十二回,香菱等人斗草,“可巧寶玉見他們斗草,也尋了些花草來湊戲”。這種女孩兒們的游戲,榮寧二府中,恐怕也只有寶玉這一個男性會熱衷參與。
那一段“寶玉葬花”更是“女性味兒”十足,也可以說是“兼性”十足:寶玉“將方才的夫妻蕙與并蒂菱用樹枝兒摳了一個坑,先抓些落花來鋪墊了,將這些菱和好,又將些落花來掩了,方撮土掩埋平服。”這舉動,整個一個林黛玉葬花的翻版。
賈寶玉被公認為多情公子,而這多情,也恰是男人的陽剛形象所不容的,是賈寶玉對傳統(tǒng)男人性別角色的另一背叛之處。至于說到賈寶玉的愛哭,因為最能體現(xiàn)男人解放的兼性理念,容后專述。
4.賈寶玉不理睬“男人老成持重”的性別塑造
直到今天,“老成持重”、“成熟穩(wěn)健”的男人仍是社會性別角色要求下的“理想男人”,而寶玉“謗僧毀道”,用襲人的話講,就是“說話不顧禁忌”,這種性情的自由隨意,不受約束,同樣是男人解放主義者心目中的理想。
5.寶玉反叛了男性友誼的“君子之交”
在傳統(tǒng)社會性別角色下,男人間深刻的友誼受到抑制。儒家文化講究“君子之交淡如水”。以男人解放理念來考察,這種對男性間親密情誼的回避根源在于男人的陽剛形象,男人被認為應該是堅強無比的,是可以獨自承擔一切重軛的。而溫情脈脈、甜甜蜜蜜、親密無間的交往,會使男人顯得太“多情”,有損男人的“硬漢”形象,因此像女性之間那樣的親昵友情在男人世界是被禁止的。此外,男人間的距離還導源于“同性戀恐懼癥”,即擔心男性間交往過密會被別人認為是同性戀伴侶。
男人解放主義者認為,“同性戀恐懼”阻礙了男性的團結與友誼,因此是要破除的。正如女性主義者主張女人間建立深厚的“姐妹情誼”一樣,男人解放主義者也主張男人間建立同樣深厚的“兄弟情誼”。
而賈寶玉從來便沒有想要扮演“硬漢”,他對這一男性理想形象進行了顛覆,同時也顛覆了同性戀恐懼。
寶玉與秦鐘的“兄弟情誼”可謂深厚,元春受晉封時,“寧榮兩處近日如何熱鬧,眾人如何得意,獨他一個皆視有如無,毫不曾介意。因此眾人嘲他越發(fā)呆了。”為什么不介意呢,因為秦鐘的父親病故,而秦鐘亦病危。他與蔣玉菡、柳湘蓮等人有密切關系,突出了他與同性的情誼。
事實上,男人解放主義者所提出的“同性戀恐懼”效應在《紅樓夢》中已有表現(xiàn),如第七回寫寶玉與秦鐘相互敬慕,便“怨不得那起同窗人起了疑”。
實際上,賈寶玉與同性的關系還僅僅停留在友誼層次,而不是同性戀。因此,與薛蟠“動了龍陽之興”自是不同,甚至與秦鐘和香憐的“擠眉弄眼,遞暗號兒”也完全不符,更與賈璉“暫將小廝們內有清俊的選來出火”迥異?v觀《紅樓夢》全書,雖然多處描寫同性間的性愛,即使第十五回里那些暗示性極強的語句,似也僅具有暗示同性間性游戲的層分,而非真正的同性戀關系。
二、賈寶玉周圍人士對男人解放傾向的態(tài)度
當男人解放作為一種理論提出的今天,在全世界仍有很多的反對者。傳統(tǒng)社會性別角色對人奴役之深正在于,它已完成觀念內化,成為我們觀念世界的一部分,我們受其奴役而又覺察不到,以為這是我們自己的選擇。于是,許多持舊性別觀的女性,便會覺得解放的男人不符合她們理想中的“好男人”形象。
賈寶玉的生活中,幾乎都是這樣的反對者。傳統(tǒng)男人性別角色的代表人物賈政自不必說,包括賈母、薛寶釵、鳳姐、襲人等人在內,亦是這樣的反對者。
全書中,寶玉兩次被人指責“婆婆媽媽”的,一次是鳳姐因為他在秦可卿病床前哭,另一次則是襲人。寶玉因晴雯病而想到海棠花之死,認為是一種應驗,襲人笑他:“我待不說,又撐不住,你太也婆婆媽媽的了。這樣的話,豈是你讀書的男人說的。”按襲人的話推理,同樣的話,女人說便可理解,而男人說便是“婆婆媽媽”。“婆婆媽媽”這個詞本身便具有貶意,它用于女性也是一種輕蔑,這里又通過將男性歸入女性行列完成了對男性的輕蔑。
而到了“寶玉葬花”一段,被香菱看見了,也說:“這又叫做什么?怪道人人說你慣會鬼鬼祟祟,使人肉麻呢。”“肉麻”,和“婆婆媽媽”一樣,用來指稱某個男人有女人味兒。
第三十五回,借兩個婆子之口形容寶玉:“時常沒人在眼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里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嘆,就是咕咕噥噥的。”
第六十六回,又借興兒的嘴說:“他長了這么大,獨他沒有上過正經(jīng)學堂。我們家從祖宗直到二爺,誰不是寒窗十載,偏他不喜讀書。
每日也不習文,也不學武,又怕見人,只愛在丫頭群里鬧。再者也沒剛柔,有時見了我們,喜歡時沒上沒下,大家亂頑一陣;不喜歡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們坐著臥著,見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責備。因此沒人怕他,只管隨便,都過得去。”由此可見,賈寶玉這一男性解放者的形象,不僅為上層階級反對,也為下層反對,不僅為女性反對,也為男性反對。
寶玉的叛逆,最集中地體現(xiàn)在他摒棄仕途上。當史湘云聽賈寶玉說不愿意會見賈雨村時,曾這么勸他:“還是這個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讀書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常的會會這些為官做宰的人們,談談講講些仁途經(jīng)濟的學問,也好將來應酬世務,日后也有個朋友。”誰知寶玉卻一點面子也不留:“姑娘請別的姐妹屋里坐坐,我這里仔細污了你知經(jīng)濟學問的。”
賈政是傳統(tǒng)男人社會性別角色的典范,熱心仕途,追求“成功”之外,還表現(xiàn)在他與寶玉的父子關系上。中國傳統(tǒng)男權文化推崇的是嚴父形象,以“嚴父”指稱賈政再合適不過了,他毒打寶玉,除了嫌他荒疏學業(yè)、淫辱母婢,或害怕“窩逃”受害的因素之外,也有恨他“全無一點慷慨揮灑談吐”,“在外流蕩優(yōu)伶”這些有損傳統(tǒng)男子社會性別的行為舉止。
林黛玉不僅支持寶玉的“男人解放”,她自己也是一個傳統(tǒng)女性社會性別角色的反對者,僅由對待香菱學詩的態(tài)度便能夠看出來。按理說,香菱更有理由就近向寶釵學詩,但寶釵卻笑話她,說:“一個女孩兒家,只管拿著詩作正經(jīng)事講起來,叫有學問的人聽了,反笑話說不守本分的。”而林黛玉則是極力幫助香菱學詩。由此可見,釵黛二人對于傳統(tǒng)女性社會性別角色意識的定位便大相徑庭,她們對于男人解放傾向的不同態(tài)度也便順理成章了。
當然,對賈寶玉這一男人解放思想的實踐者的最大支持者還是作者曹雪芹。曹雪芹無疑是帶著欣賞的眼光來塑造賈寶玉的,寶玉形象寄托了他的理想。此外,曹雪芹在書中也多次流露出兩性平權的意識,如對反抗壓迫的下層婦女的同情與歌頌。
須知,男人解放主義者在今天仍在主流社會之外,屬于“另類”,在當年便要加一個“更”字了!都t樓夢》第十九回有這么一條脂批:“此書中寫一寶玉,其寶玉之為人,是我輩于書中見而知有此人,實未目曾親睹者。又寫寶玉之發(fā)言,每每令人不解,寶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不獨世上親見這樣的人不曾,即閱今古所有之小說傳奇中,亦未見這樣的文字。”因此,這位批書人說賈寶玉是“今古未有之一人”。這就說明一個問題,賈寶玉所代表的社會思潮在當時處于“草色遙觀近卻無”的狀態(tài)。
三、以兩性平權、男人解放視角進行紅學研究的意義與潛力
關于賈寶玉這一人物形象,以往的紅學研究多強調他的階級叛逆性,而我們這里試圖從性別角色叛逆這一視角,特別是男人解放這一最新理念出發(fā),對其進行審視與解讀。階級叛逆與性別叛逆盡管有時交插錯位,但在很多情況下又能彼此關聯(lián),相互生發(fā),具有統(tǒng)一性。
首先,社會性別角色是一種文化觀念界定。而我們知道,任何文化觀念上的界定,都不可避免地帶有階級的色彩,打上了時代與階級的烙印。男尊女卑、男強女弱、男主女從等社會性別觀念,同樣是封建統(tǒng)治階級用來管制人民的一種手段。歷來的統(tǒng)治者,在以強權和獨裁維護其統(tǒng)治的同時,往往都要依靠包括社會性別角色在內的一整套“倫理規(guī)范”,作為其補充手段。而對于一個民主社會來講,人本主義思想理應受到尊重,每個人都擁有與生俱來的平等權利,兩性的平等符合社會進步的理想。
其次,性別角色規(guī)范對個人同樣具有強制性。可以說,社會性別角色的條條框框,同樣是一種對個人獨特性的蔑視與剝奪,足以通過強化這些束縛,而將個人控制在既定的統(tǒng)一規(guī)范之內,使其個性無從發(fā)揮,直至徹底泯滅。因此,性別角色模式的過分強化,同樣是一種奴役和剝削。
賈寶玉的背叛,是階級叛逆與社會性別角色叛逆的統(tǒng)一,正是這一雙重叛逆決定了他背叛的徹底性,也使其人物形象變得更生動而鮮明。
引入男人解放的視角,可以使我們對賈寶玉這一人物形象有更深入更全面的認識。比如前面專節(jié)論述的賈寶玉的哭,以及賈寶玉諸多被當時主流社會視為女性化的舉止和表現(xiàn),如果單純以階級叛逆的觀點來解讀,有時難以取得十分令人嘆服的答案。
再以賈寶玉對男性的態(tài)度為例,《紅樓夢》全書中,賈寶玉對于男性的態(tài)度主要基調是反感的,而他之所以同秦鐘等人往來十分密切,以往紅學家們基于階級背叛的觀點,對此做出的解釋是,賈寶玉反感的男性是上流社會的人士,而他的朋友都是生活在底層的。對于惟一的例外北靜王,也有學者引證說,賈寶玉對北靜王的友情很快便十分淡漠了。如果以性別背叛為出發(fā)點,便會發(fā)現(xiàn)賈寶玉的男性朋友,包括北靜王,都是眉目清秀、相貌俊朗的青年男子。賈寶玉對他們的喜愛,表現(xiàn)了男性對俊美同性的欣賞,且這種欣賞又不是基于性愛的。而在傳統(tǒng)的性別觀念中,女性對美麗同性的欣賞受到認同和理解,同樣的事情發(fā)生在男性身上被認為是不可思議的,或會立即由此聯(lián)想到同性戀。所以引入男人解放視角,有助于我們對人物內心世界的全面體察,以及對一些問題做進一步的深入思考。
如果認真深入地以社會性別角色理論全面解讀《紅樓夢》,我們還將會有許多重要的發(fā)現(xiàn),可以說兩性平權意識貫穿全書。正因為此,我們更有充分的理由說,曹雪芹是一個具備了初步女性主義,以及男人解放主義思想的偉大著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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