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經(jīng)典散文

　　圈兒

　　《印度哲學(xué)概論》至：“太子作獅子吼：‘我若不斷生、老、病、死、優(yōu)悲、苦惱，不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要不還此。’”有感而作。我剛剛出了世，已經(jīng)有了一個漆黑嚴(yán)密的圈兒，遠(yuǎn)遠(yuǎn)的罩定我，但是我不覺得。漸的我往外發(fā)展，就覺得有它限制阻抑著，并且它似乎也往里收縮─—好害怕啊!圈子里只有黑暗，苦惱悲傷。

　　它往里收縮一點，我便起來沿著邊兒奔走呼號一回。結(jié)果呢?它依舊嚴(yán)嚴(yán)密密的罩定我，我也只有屏聲靜氣的，站在當(dāng)中，不能再動。

　　它又往里收縮一點，我又起來沿著邊兒奔走呼號一回;回數(shù)多了，我也疲乏了，─—圈兒啊!難道我至終不能抵抗你?永遠(yuǎn)幽囚在這里面么?

　　起來!忍耐!努力!

　　呀!嚴(yán)密的圈兒，終竟裂了一縫。─—往外看時，圈子外只有光明，快樂，自由。─—只要我能跳出圈兒外!

　　前途有了希望了，我不是永遠(yuǎn)不能抵抗它，我不至于永遠(yuǎn)幽囚在這里面了。努力!忍耐!看我劈開了這苦惱悲傷，跳出圈兒外!

　　繁星全集

　　一

　　繁星閃爍著——

　　深藍(lán)的太空

　　何曾聽得見他們對語

　　沉默中

　　微光里

　　他們深深的互相贊頌了

　　二

　　童年呵!

　　是夢中的真

　　是真中的夢

　　是回憶時含淚的微笑

　　三

　　萬頃的顫動——

　　深黑的島邊

　　月兒上來了

　　生之源

　　死之所!

　　四

　　小弟弟呵!

　　我靈魂中三顆光明喜樂的星

　　溫柔的

　　無可言說的

　　靈魂深處的孩子呵!

　　五

　　黑暗

　　怎樣幽深的描畫呢

　　心靈的深深處

　　宇宙的深深處

　　燦爛光中的休息處

　　六

　　鏡子

　　對面照著

　　反面覺得不自然

　　不如翻轉(zhuǎn)過去好

　　七

　　醒著的

　　只有孤憤的人罷!

　　聽聲聲算命的鑼兒

　　敲破世人的命運(yùn)

　　八

　　殘花綴在繁枝上

　　鳥兒飛去了

　　撒得落紅滿地——

　　生命也是這般的一瞥么

　　九

　　夢兒是最瞞不過的呵!

　　清清楚楚的

　　誠誠實實的

　　告訴了

　　你自己靈魂里的密意和隱憂

　　一〇

　　嫩綠的芽兒

　　和青年說

　　"發(fā)展你自己!"

　　淡白的花兒

　　和青年說

　　"貢獻(xiàn)你自己!"

　　深紅的果兒

　　和青年說

　　"犧牲你自己!"

　　一一

　　無限的神秘

　　何處尋他

　　微笑之后

　　言語之前

　　便是無限的神秘了

　　一二

　　人類呵!

　　相愛罷

　　我們都是長行的旅客

　　向著同一的歸宿

　　一三

　　一角的城墻

　　蔚藍(lán)的天

　　極目的蒼茫無際——

　　即此便是天上一人間

　　一四

　　我們都是自然的嬰兒

　　臥在宇宙的搖籃里

　　一五

　　小孩子!

　　你可以進(jìn)我的園

　　你不要摘我的花——

　　看玫瑰的刺兒

　　刺傷了你的手

　　一六

　　青年人呵!

　　為著后來的回憶

　　小心著意的描你現(xiàn)在的圖畫

　　一七

　　我的朋友!

　　為什么說我"默默"呢

　　世間原有些作為

　　超乎語言文字以外

　　一八

　　文學(xué)家呵!

　　著意的撒下你的種子去

　　隨時隨地要發(fā)現(xiàn)你的果實

　　一九

　　我的心

　　孤舟似的

　　穿過了起伏不定的時間的海

　　二〇

　　幸福的花枝

　　在命運(yùn)的神的手里

　　尋覓著要付與完全的人

　　二一

　　窗外的琴弦撥動了

　　我的心呵!

　　怎只深深的繞在余音里

　　是無限的樹聲

　　是無限的月明

　　二二

　　生離——

　　是朦朧的月日

　　死別——

　　是憔悴的落花

　　二三

　　心靈的燈

　　在寂靜中光明

　　在熱鬧中熄滅

　　二四

　　向日葵對那些未見過白蓮的人

　　承認(rèn)他們是最好的朋友

　　白蓮出水了

　　向日葵低下頭了

　　她亭亭的傲骨

　　分別了自己

　　二五

　　死呵!

　　起來頌揚(yáng)他

　　是沉默的終歸

　　是永遠(yuǎn)的安息

　　二六

　　高峻的山巔

　　深闊的海上——

　　是冰冷的心

　　是熱烈的淚

　　可憐微小的人呵!

　　二七

　　詩人

　　是世界幻想上最大的快樂

　　也是事實中最深的失望

　　二八

　　故鄉(xiāng)的海波呵!

　　你那飛濺的浪花

　　從前怎樣一滴一滴的敲我的盤石

　　現(xiàn)在也怎樣一滴一滴的敲我的心弦

　　二九

　　我的朋友

　　對不住你

　　我所能付與的慰安

　　只是嚴(yán)冷的微笑

　　三〇

　　光陰難道就這般的過去么

　　除卻縹渺的思想之外

　　一事無成!

　　三一

　　家是最不情的——

　　人們的淚珠

　　便是他的收成

　　三二

　　玫瑰花的剌

　　是攀摘的人的嗔恨

　　是她自己的慰樂

　　三三

　　母親呵!

　　撇開你的憂愁

　　容我沉酣在你的懷里

　　只有你是我靈魂的安頓

　　三四

　　創(chuàng)造新陸地的

　　不是那滾滾的波浪

　　卻是地底下細(xì)小的泥沙

　　三五

　　萬千的天使

　　要起來歌頌小孩子

　　小孩子!

　　他細(xì)小的身軀里

　　含著偉大的靈魂

　　三六

　　陽光穿進(jìn)石隙里

　　和極小的刺果說

　　"借我的力量伸出頭來罷

　　解放了你幽囚的自己!"

　　樹干兒穿出來了

　　堅固的磐石

　　裂成兩半了

　　三七

　　藝術(shù)家呵!

　　你和世人

　　難道終久得隔著一重光明之霧

　　三八

　　井欄上

　　聽潺潺山下的河流——

　　料峭的天風(fēng)

　　吹著頭發(fā)

　　天邊——地上

　　一回頭又添了幾顆光明

　　是星兒

　　還是燈兒

　　三九

　　夢初醒處

　　山下幾疊的云衾里

　　瞥見了光明的她

　　朝陽呵!

　　臨別的你

　　已是堪憐

　　怎似如今重見!

　　四〇

　　我的朋友!

　　你不要輕信我

　　貽你以無限的煩惱

　　我只是受思潮驅(qū)使的弱者阿!

　　四—

　　夜已深了

　　我的心門要開著——

　　一個浮蹤的旅客

　　思想的神

　　在不意中要臨到了

　　四二

　　云彩在天空中

　　人在地面上

　　思想被事實禁錮住

　　便是一切苦痛的根源

　　四三

　　真理

　　在嬰兒的沉默中

　　不在聰明人的辯論里

　　四四

　　自然呵!

　　請你容我只問一句話

　　一句鄭重的話

　　我不曾錯解了你么

　　四五

　　言論的花兒

　　開的愈大

　　行為的果子

　　結(jié)得愈小

　　四六

　　松枝上的蠟燭

　　依舊照著罷!

　　反復(fù)的調(diào)兒

　　彈再一闋罷!

　　等候著

　　遠(yuǎn)別的弟弟

　　從夜色里要到門前了

　　四七

　　兒時的朋友

　　海波呵

　　山影呵

　　燦爛的晚霞呵

　　悲壯的喇叭呵

　　我們?nèi)缃袷鞘柽h(yuǎn)了么

　　四八

　　弱小的草呵!

　　驕傲些吧

　　只有你普遍地裝點了世界

　　四九

　　零碎的詩句

　　是學(xué)海中的一點浪花罷

　　然而他們是光明閃爍的

　　繁星般嵌在心靈的天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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