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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楊絳、季羨林 懷念母親
引導語:母親是我們的人生中最疼愛我們的人,那么我們一起來看看冰心、楊絳、季羨林作家是如何通過文章來表達懷念母親的?
母愛
冰心
有一次,幼小的我,忽然走到母親面前,仰著臉問說:“媽媽,你到底為什么愛我?”母親放下針線,用她的面頰,抵住我的前額,溫柔地,不遲疑地說:“不為什么,——只因你是我的女兒!”
小朋友,我不信世界上還有人能說這句話!“不為什么”這四個字,從她口里說出來,何等剛決,何等無回旋!她愛我,不是因為我是“冰心”,或是其他人世間的一切虛偽的稱呼和名字;她的愛是不附帶任何條件的,唯一的理由,就是我是她的女兒。總之,她的愛,就是屏除一切,拂拭一切,層層麾開我前后左右所蒙罩的,使我成為“今我”的原素,而直接地來愛我的自身。
假使我走至幕后,將我二十年的歷史和一切都變更了,再走出到她面前,世界上從沒有一個人認識我,只要我仍是她的女兒,她就仍用她堅強無盡的愛來包圍我。她愛我的肉體,她愛我的靈魂,她愛我前后左右、過去、將來、現(xiàn)在的一切。
天上的星辰,驟雨般落在大海上,嗤嗤繁響;海波如山一般的洶涌;一切樓屋都在地上旋轉(zhuǎn);天如同一張藍紙卷了起來;樹葉子滿空飛舞,鳥兒歸巢,走獸躲到它的洞穴:萬象紛亂中,只要我能尋到她,投到她的懷里——天地一切都信她!她對于我的愛,不因著萬物毀滅而變更。
她的愛不但包圍我,而且普遍地包圍著一切愛我的人;而且因著愛我,她也愛了天下的兒女,她更愛了天下的母親。小朋友!告訴你一句小孩子以為是極淺顯,而大人們以為是極高深的話:“世界便是這樣的建造起來的!”
世界上沒有兩件事物是完全相同的;同在你頭上的兩根發(fā)絲,也不能一般長短。然而——請小朋友們和我同聲贊美!只有普天下的母親的愛,或隱或顯,或出或沒,不論你用斗量,用尺量,或是用心靈的度量衡來推測,我的母親對于我,你的母親對于你,她的和他的母親對于她和他,她們的愛是一般的長闊高深,分毫不差減。小朋友!我敢說,也敢信:古往今來,沒有一個敢來駁我這句話……
回憶我的母親
楊絳
我媽媽忠厚老實,絕不敏捷。如果受了欺侮,她往往并不感覺,事后才明白,“哦,她(或他)在笑我”或“哦,他(或她)在罵我”。但是她從不計較,不久都忘了。她心胸寬大,不念舊惡,所以能和任何人都和好相處,一輩子沒一個冤家。
媽媽并不笨,該說她很聰明。她出身富商家,家里也請女先生教讀書。她不但新舊小說都能看,還擅長女紅。我出生那年,爸爸為她買了一臺勝家名牌的縫衣機。她買了衣料自己裁,自己縫,在縫衣機上縫,一會兒就做出一套衣褲。媽媽縫紉之余,常愛看看小說,舊小說如《綴白裘》,她看得吃吃地笑?葱滦≌f也能領會各作家的風格,例如看了蘇梅的《棘心》,又讀她的《綠天》,就對我說:“她怎么學著蘇雪林的《綠天》的調(diào)兒呀?”我說:“蘇梅就是蘇雪林啊!”她看了冰心的作品后說,她是名牌女作家, 但不如誰誰誰。我覺得都恰當。
媽媽每晚記賬,有時記不起這筆錢怎么花的,爸爸就奪過筆來,寫“糊涂賬”,不許她多費心思了。但據(jù)爸爸說,媽媽每月寄無錫大家庭的家用,一輩子沒錯過一天。這是很不容易的,因為她是個忙人,每天當家過日子就夠忙的。我家因爸爸的工作沒固定的地方,常常調(diào)動,從上海調(diào)蘇州,蘇州調(diào)杭州,杭州調(diào)回北京,北京又調(diào)回上海。
我爸爸厭于這類工作,改行做律師了。做律師要有個事務所,就買下了一所破舊的大房子。媽媽當然更忙了。接下來日寇侵華,媽媽隨爸爸避居鄉(xiāng)間,媽媽得了惡疾,一病不起,我們的媽媽從此沒有了。
我想念媽媽,忽想到怎么我沒寫一篇《回憶我的母親》啊?
我早已無父無母,姐妹兄弟也都沒有了,獨在燈下,寫完這篇回憶,還癡癡地回憶又回憶。
我的母親
季羨林
我是一個最愛母親的人,卻又是一個享受母愛最少的人。我六歲離開母親,以后有兩次短暫的會面,都是由于回家奔喪。最后一次是分離八年以后,又回家奔喪。這次奔的卻是母親的喪。回到老家,母親已經(jīng)躺在棺材里,連遺容都沒能見上。從此,人天永隔,連回憶里母親的面影都變得迷離模糊,連在夢中都見不到母親的真面目了。這樣的夢,我生平不知已有多少次。直到耄耋之年,我仍然頻頻夢到面目不清的母親,總是老淚縱橫,哭著醒來。對享受母親的愛來說,我注定是一個永恒的悲劇人物了。奈之何哉!奈之何哉!
關于母親,我已經(jīng)寫了很多,這里不想再重復。我只想寫一件我決不相信其為真而又熱切希望其為真的小事。
在清華大學念書時,母親突然去世。我從北平趕回濟南,又趕回清平,送母親入土。我回到家里,看到的只是一個黑棺材,母親的面容再也看不到了。有一天夜里,我正睡在里間的土炕上,一叔陪著我。中間隔一片棗樹林的對門的寧大叔,徑直走進屋內(nèi),繞過母親的棺材,走到里屋炕前,把我叫醒,說他的老婆寧大嬸“撞客”了——我們那里把鬼附人體叫做“撞客”——撞的客就是我母親。我大吃一驚,一骨碌爬起來,跌跌撞撞,跟著寧大叔,穿過棗林,來到他家。寧大嬸坐在炕上,閉著眼睛,嘴里卻不停地說著話,不是她說話,而是我母親。一見我(毋寧說是一“聽到我”,因為她沒有睜眼),就抓住我的手,說:"兒啊!你讓娘想得好苦呀!離家八年,也不回來看看我。你知道,娘心里是什么滋味呀!"如此刺刺不休,說個不停。我仿佛當頭挨了一棒,懵懵懂懂,不知所措。按理說,聽到母親的聲音,我應當嚎陶大哭。然而,我沒有,我似乎又清醒過來。我在潛意識中,連聲問著自己:這是可能的嗎?這是真事嗎?我心里酸甜苦辣,攪成了一鍋醬。我對“母親”說:“娘啊!你不該來找寧大嬸呀!你不該麻煩寧大嬸呀!”我自己的聲音傳到我自己的耳朵里,一片空虛,一片淡漠。然而,我又不能不這樣,我的那一點“科學”起了支配的作用。“母親”連聲說:“是啊!是啊!我要走了。”于是寧大嬸睜開了眼睛,木然、愕然坐在土炕上。我回到自己家里,看到母親的棺材,伏在土炕上,一直哭到天明。
我不能相信這是真的,但是希望它是真的。倚閭望子,望了八年,終于“看”到了自己心愛的獨子,對母親來說不也是一種安慰嗎?但這是多么渺茫,多么神奇的一種安慰呀!
母親永遠活在我的記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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