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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熟城里的大阿叔散文
落日黃昏,我從田野里割草回家,背著裝滿青草的籃筐走過村西頭大阿叔家的場院。他已經(jīng)吃過晚飯,忽過浴,穿著白色圓領(lǐng)汗衫、西裝短褲,悠閑地躺在場院的竹榻里,輕搖著折扇乘涼,旁邊還有一盤冒著青煙的虎牌蚊香。嬸娘、小妹正圍著方桌吃夜飯。桌子上有紅燒肉,有清蒸的白魚,還有西紅柿雞蛋湯,這令肚皮貼到后背的我,饞涎欲滴,瞧一眼就低下頭,匆匆走過。唉!到底是城里人,就是與鄉(xiāng)下人不一樣。這場景,久久地定格在我的記憶屏上。
大阿叔從小出去學(xué)徒,建國后被安排在常熟縣供電局。大女兒和兒子也跟他在城里讀書。嬸娘和小女兒在鄉(xiāng)下種田。他是村里百十多號人口中唯一在城里掙工資吃國家糧的人。一年中,他要到農(nóng)忙時才休假或請假,回到鄉(xiāng)下家里小住四五天。因為嬸娘和兩個孩子是農(nóng)村戶口,有一畝多自留田,夏天收割麥子、插秧,深秋稻子收割、小麥播種,他都要回來搶收搶種。他回來后,白天戴著草帽在自留田里收割播種,傍晚太陽快要下山的時候歇工做飯。夜幕降臨,左右鄰居還在房前屋后自留田里忙碌,他卻要進房睡覺了。
我父親沒有文化,掃盲班識得幾個字,也沒有見過大世面,當一個生產(chǎn)隊長全憑領(lǐng)著社員實干,但要把隊里的各項工作搞得有聲有色,讓社員們的生活過得有滋有味,沒有多少點子。大阿叔走過的地方多,見識廣,每次回到村里,都要來我家,與父親擺擺“龍門陣”。他兩片薄薄的嘴唇說著城里鄉(xiāng)下的新鮮事兒,還指點我父親如何做好村里的工作。看上去儼然如一位“軍師”。有一次,我家吃晚飯的時候,他端著白色的搪瓷茶缸到我家場院上來,一邊喝茶一邊給父親介紹常熟縣白茆公社農(nóng)村的耕作經(jīng)驗。父親聽說后,專門去了一趟白茆農(nóng)村參觀學(xué)習,回來與社員們仿效,改變原先的種田方式,實行精細化管理,當年就提高了水稻畝產(chǎn)。
我們縣是六十年代新建的,農(nóng)村基礎(chǔ)設(shè)施比常熟縣薄弱得多,鄉(xiāng)鎮(zhèn)不通公路,交通閉塞,對外只有一條水路?h里也沒有大型的發(fā)電廠,農(nóng)村不通電,家家都是點的煤油燈。大阿叔是個熱心腸人,雖然在城里工作,但他心里頭家鄉(xiāng)的情結(jié)較重,非常關(guān)心村里的建設(shè)。七十年代初期,與我們公社搭界的常熟縣大義公社開始鋪設(shè)高壓輸電線路。他跟父親說,從大義公社鋪設(shè)一條高壓輸電線路過來,只有四五里地,花不了多少錢,村里就可以先用上電了。父親跟大隊、公社里作了匯報。最后商定三級各出部分資金,鋪設(shè)高壓電線,先在鷙山腳下塘梢邊上建一個變電站,然后電桿埋到村里。這個方案得到了常熟縣供電局的支持。當然,這主要是大阿叔協(xié)調(diào)的功勞。
村里通電那一天,大阿叔帶著電工到村里來接線安裝。他長得虎背熊腰的,特墩實。他那身胚,看似笨拙,可爬上高聳入云的水泥電線桿頂端,安裝電磁瓶,身手敏捷,如獼猴般靈活,把一只只白磁瓶擰緊,再接上電線。到傍晚,合閘送電,家家戶戶的電燈亮了,從此結(jié)束了火鐮打火、煤油點燈的歷史!村莊點亮了,而且是全公社唯一用上電的村。此時的村莊,沸騰嘍!老年人瞅著家里明亮的電燈,瞇著眼睛笑,女人們倚著門檻驚喜地說個沒完,孩子們在場院上歡呼雀躍,就連羊圈里的山羊也咩咩地叫。我父親這樣的硬漢子,也激動地抹開了淚。
大阿叔不僅給村里帶來了電,還專門給村里培訓(xùn)了兩名電工。才從部隊復(fù)員回來的林林阿哥,是他在村里收的第一個徒弟。他把他帶到單位里見習兩個月,從電流、電壓等基礎(chǔ)知識學(xué)起,還手把手教他操作,爬桿,接線,緊線,入戶安裝電表、電燈,使他成為一名合格的電工。一年后,大隊其他村里也陸續(xù)開始安裝電燈,林林阿哥被調(diào)到大隊變電站,負責線路維護和家電安裝、維修等工作。這對他來說,是一份美差,收入比村里最高的社員要高些。
大阿叔還把單位報廢的幾臺小型電動機,利用休息時間拆下舊線圈,重新纏新線,裝配好,如新的一般,拿回來給了生產(chǎn)隊。隊里有了這寶貝,平時稻田里的水干了,不再用老牛趕水灌溉,也不再人工車水沃田,直接把電動機和水泵安裝在河邊,合上電閘,七寸粗的水管,咕嘟咕嘟地沖出水來。秋收稻谷上了場,軋稻脫粒,電動機替代了那臺五馬力的老掉牙的柴油機,飛輪勻速轉(zhuǎn)動,帶動著脫粒機,谷粒徐徐脫落。社員們軋稻時,既沒有柴油機那種轟隆、轟隆的噪音,又沒有剌鼻的柴油味,只有淡淡的稻谷香。
村里人說大阿叔,雖然是城里的大官,可為人隨和,沒有架子,人人敬重他。只要他回到鄉(xiāng)下的家,街坊鄰居都要去看望他,與他聊聊天,聽聽他講城里人的事兒。他挨家挨戶串門,看看老年人,問問飲食起居。夏天回來,他還搖著扇子,到村上人家門前的泥場上乘涼,說說家常事。他發(fā)現(xiàn),村里人的觀念落后守舊,重男輕女的習俗十分頑固,除個別人家女孩子讀過兩三年小學(xué),其他的都是文盲;男孩子也只有兩人讀到初中,多數(shù)讀到小學(xué)畢業(yè)就下地勞動嘞。他想得很遠,村里要改變面貌,讓孩子們能跳出“農(nóng)門”,改變將來的命運,沒有文化、沒有知識是不行的。他去了那些輟學(xué)孩子的家,傳播城里人的思想觀念,硬把家長們說服嘍,孩子們重新踏進了學(xué)堂。后來,從學(xué)堂里走出了七個大學(xué)生。
小阿叔一家七口人,小嬸娘常年身體不太好,時常不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還有一個老娘,五個孩子,一家人的生活負擔全壓在他肩上。為減輕家庭負擔,兩個女兒沒有讀書,十三、四歲就參加了生產(chǎn)隊勞動掙工分。兩個男孩小學(xué)畢業(yè)后,他打算不讓他們繼續(xù)讀了,被大阿叔說了一頓。小阿叔也是明白事理的人,他看到大阿叔家的兩個孩子都在城里讀書,小女兒到了學(xué)齡,也帶到城里讀書,他下了狠心——家里再窮,砸鍋賣鐵也要讓兒子去讀書,能讀到哪兒就讀到那兒。后來,他的兩個兒子也掙氣,都讀到大學(xué)畢業(yè)。最小的兒子雖然沒有讀到大學(xué),但從學(xué)校出來后,學(xué)著經(jīng)商辦企業(yè),創(chuàng)下不小的家業(yè),F(xiàn)在三個兒子都掙大錢嘍!年近八旬的小阿叔每每談起兒子讀書的事來,還眉飛色舞,不無感慨地說,都虧了城里阿哥勸說,讓我的心里頭亮堂了起來,眼光也看得遠嘞,讓孩子們繼續(xù)讀書,否則,他們這一代也和父輩一樣,面朝黃土、背負青天,跳不出這個“農(nóng)門”,成天跟黃泥巴打交道,一輩子也沒啥出息!
我從小敬仰城里大阿叔。他回到村里,來我家時會帶來我從未嘗過的蘋果、楊梅、大白兔糖什么的。他走路的樣子、說話的神情,都在我心里留下深深的印象。他每次見到我就要問問讀書情況,走的時候也要關(guān)照一句“好好念書”。我上初一那年放夏假,大阿叔到鄉(xiāng)下來,幫女婿在一個大戶人家買了一套老式紅木家具。父親搖船去運送家具,大阿叔讓我坐船一起去,第一次進了常熟城。他女婿家是書香門第。我這個鄉(xiāng)下少年到了他家,一切都感到新鮮!吃的就不用說了,最大的收獲是,姐夫的書房里有好多的書籍,除了大量的工具書外,還有水滸傳、三國志、西游記等古典名著。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伸手挑了一套線裝本的《繪圖三國志》,跟大阿叔說,想借回家看。他告訴了堂姐。堂姐讓姐夫借給了我。那時正處在“文革”前期,大阿叔微笑著關(guān)照我,要保密。我高興地拿回了家,用一個夏天的時間,在被窩里讀完了這套書。由此,我對閱讀古典小說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
我讀完高中就參軍了,第二年大阿叔的兒子也參了軍。他對我倆在部隊的工作非常關(guān)心,常在我父母面前打聽我在部隊的情況。第三年秋天,我回家探親,從煙臺火車站坐車,第二天早晨到了無錫火車站,下車后心里惦記著大阿叔,就直接坐公共汽車到常熟縣城,去供電局找他。大阿叔是局總工會主席,平常日子吃住在單位里。他見到我后十分高興,讓我用過茶后,又領(lǐng)著我去城里大澡堂洗澡,還幫我擦背,擦去了訓(xùn)練場沾染的塵灰,擦去了旅途的疲憊,也擦暖了我的心。我從澡堂里出來,渾身感到舒暢。走在街上,他買了肉、鱖魚和青菜,回去后他親自下廚做了午飯招待我。席間,他問起我在部隊的情況,我心里有些糾結(jié)。因為那年堂弟已是軍校的學(xué)員嘞,而我還是一個兵,沒有什么榮譽值得夸耀,說不定年底要退伍。我如實地告訴他。他鼓勵我,不要氣餒,繼續(xù)努力,爭取留在部隊,能提干最好,假如不行,“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退伍回家也可以復(fù)習考大學(xué)。
大阿叔的話,重新點燃了我心中希望的火花。回到部隊后,我干勁不減,樣樣工作沖在前頭,得到了組織上的信任。第二年,我穿上了“四個袋”,成為解放軍軍官。不久,堂弟也軍校畢業(yè),提了干。我倆相約一起回家探親。他看到兩個年輕的軍官神氣地出現(xiàn)在面前,臉上堆滿了欣慰的笑容。
謹以此文懷念城里的族家大阿叔!
乙末年清明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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