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入黑夜的睡袍眼睛是美的才能看見美散文
眼睛是美的,才能看見美。
──題記
一路的雨水澆滅了入徵的星光,也澆滅了婺源沿途村落的燈火。
我如一只夜航的海鳥,落入黑夜的睡袍,上不著天,下不著地。
夜,大海一樣綿延,無邊無際。
我們長途跋涉,去看江嶺的油菜花,以及水墨畫一般的徽派民居。
抵達江嶺的時候,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鐘了。雨就像我的急剎車,突然打住了。那么巧合,又那么無奈。我先后敲開了村子里所有的客棧,都曝滿了。
看來注定要露宿江嶺山野了。
這時候,四圍的山巒都寂靜靜地睡著了。
而山風(fēng)像不愛睡覺的頑童,趁此機會溜下山來。本來山腰和山腳的油菜花早也和山一樣睡覺了的,經(jīng)山風(fēng)這么一撩一弄的,睡眼惺惺的油菜花,便有了嗑嗑碰碰了。你擠我一下,我就推你一把。像幼兒園放學(xué)的小朋友,一時間沒了秩序,亂哄哄的,擠得大伙香氣一淋一漓,還不肯罷手。
我從老遠就聞到了油菜們身上散發(fā)的那股花香氣息。
山風(fēng)仍在幸災(zāi)樂禍,好像今晚不攪得油菜花們發(fā)動一場家族之間的戰(zhàn)爭不可。山風(fēng)己然一個野孩子,看見油菜花的這般模樣,竟沾沾自喜。以為在這個雨后初晴的夜晚,沒有月光和星光,誰不知道你是個掏蛋的壞家伙。
當(dāng)油萊花手挽著手的時候,山風(fēng)知道闖禍了,就開蹓!
從山腰,到了山腳。居然大大咧咧地進了村莊,還是那副德性,腳不住、手不停的。一會兒,搖搖老屋前的那樹梨花,嚇得梨樹的花一蕊亂顫,生怕從枝頭捏下來;一會兒,推推老屋那閉緊的大門,好像它也是從很遠的地方趕來借宿的。
殊不知,奔波千里的我、及同伴們還縮在車子里過夜。
一下子涌來那么多的外鄉(xiāng)人,江嶺小小的胃功能又豈能消化得了。你看那停滿公路兩側(cè)的大小車子里,不時還有陣陣的嗑聲逸出來嗎?盡管他們先我們抵達,可他們的際遇和我一樣有點慘不忍睹。
說慘的,還有坪子里的那樹桃花。其實也不全關(guān)山風(fēng)的事,是那膽小的桃花自個兒一瓣一瓣地跌了下來,仿佛像黛玉的眼淚紛飛。
當(dāng)然,桃花并沒有去惹那山風(fēng)。我敢作證,是那只躲在桃枝上睡覺的花貓竄了下來亂了方寸,刮痛了桃花的身一子。桃花仍然怪罪山風(fēng),沒有一點風(fēng)度,不曉得憐香惜玉。
而那只花貓躲得無影無蹤了。
似乎這一切是在悄然之間進行的,抑或是村莊對眼前發(fā)生的一切習(xí)以為常,全然沒有半點知覺。仿佛村莊睡得比山巒還沉,想像那屋里的人都做著春一夢,美滋滋地不一泄露半點夢靨,連那些先我們進村的旅人,夢里不知身是客。
今夜,露宿山野的我,也想溶入這甜美的夢境中,卻委實無法入眠。
仿佛舉世皆睡,我獨醒似的。
的確,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一切那么新鮮、透亮。好奇心與異鄉(xiāng)差異帶來莫名的情緒高漲,我又豈能做到隨遇而安?盡管此刻是凌晨兩點了,放眼一望,遠近天際黑壓壓的一片黝一黑。
一個人獨自下車。借著打火機微弱的火光,我在馬路上來回行走,又不敢擅自走遠。這種莫名的心境,讓我不知道如何解脫?
如果天氣還好一些,如果天空掛了一輪明月,那情形又不一樣了。至少我還能無所顧忌地欣賞夜色,縱一情夜景。大凡一處好山水、好風(fēng)物,不止白天才適合觀光,有時夜晚呈現(xiàn)的姿態(tài)與白天的絕然不同,甚至帶有某種神秘性。
今夜,沒有日月星光的照耀,看來是機緣不好。阿彌陀佛,本施主心里告誡自己不能太貪圖紅塵俗物,口里卻念念有詞:既來之,則安之。
就像泥濘是水的塵埃一樣,在這條泥濘的小道上,我提起褲腳小心翼翼地走……
香煙在手中一支支明滅。我不知一抽一了多少支,也沒有點亮天上的星空。手總是下意識伸進口袋里掏煙,發(fā)現(xiàn)只剩下一個空盒子。一下子,便覺得這個夜晚長了許多, 也空洞了許多。正愁拿不出什么來打發(fā)這個漫漫長夜,只見一盞燈忽然亮在那家挨山腳最近的客棧里,像點燃了我拋出去的目光似的。心,格噔一下,也就亮了。
這時候,我這個三百度的近視成了明眼人,像百米沖一刺的運動員一樣,沒有丁點遲疑。仿佛那才是我的岸,我的終點站。我的出現(xiàn),把那個店老板扎實嚇了一跳,那 嘩嘩流響的聲音嘎然而止,連忙把那支射程算遠的家伙直往褲襠里塞,好像如臨大敵一樣,兩眼直蹬我這個不速之客。在距他丈把遠的地方,我收穩(wěn)了腳步,連連喊 著:對不起!并說明了來意,他這才如釋重負。我跟著他走進了堂屋里,如愿的買到了香煙,他還給我讓坐,并端了一杯熱茶說,愿不愿意打地鋪?就有了我與他的 聊天。
這位胡姓的店主其實蠻年輕,今年才三十二歲,看上去卻比實際年齡要大十歲。那黑黑的皮膚顯得有些粗糙,身板子卻鼓墩墩,水牛一樣壯碩?吹贸鲇惺共煌甑 力,一定是莊稼地里的好把式。這一點,我不會走眼的。因為,我也是從莊稼地里走出來的一條漢子。這位胡老板埋怨我不早些聯(lián)系住宿,人家個把月前就訂好了房 間,大多是在網(wǎng)上約定的。他還告訴我:他家種了十畝地,過去主要靠田土養(yǎng)家糊口,祖祖輩輩都是這樣過來的。做夢也沒想到,那開了幾百上千年的油菜花會在一 夜之間,成為他和他們江嶺人致富的兆運。天南海北的人,一齊朝這里涌來。就是沒有油菜花開的季節(jié),游客們照樣絡(luò)繹不絕。可以說是逼著他賺錢,客棧由此應(yīng)運 而生。至于你們千里迢迢而來,又哪個地方?jīng)]有油菜花呢?
是啊,在中國農(nóng)村,幾乎處處都能看見上好的油菜花,為何江嶺偏偏成了油菜花的故鄉(xiāng)?大家紛沓而至。這一點,我也沒有探悉清明。何況,我又不是一個哲學(xué)家、 思想家,會從人與物的精神層面上分析,甚至對這個地域刨根問底,弄個水落石出。我充其量是半個詩人兼攝影愛好者,人家說江嶺三月春一光好,相約說來,我就來 了。
從店主家出來,已經(jīng)是夜半三更了。
我仍然沒有回到車子內(nèi)打盹、瞇一下。便覺得自己不像一個山水霞客,而更像個守更的使者,驅(qū)趕著黑暗,迎接著光明。
這個時候,連山風(fēng)也收斂了起初的野性,安安靜靜地伏一在油菜地里,仿佛也累得趴下了,一動也不動的。山風(fēng)不鬧了,那些不知名字的蟲子就鉆了出來,也不知是誰 惹了誰,踱在這條還有泥水的鄉(xiāng)村公路上,我聽見那蟲子們喋喋不休……一聲長,一聲短的,有時還爭吵得激烈,不知什么事情白天沒有扯清場,晚上睡一覺醒來接 著吵。反正,我一句也聽不懂蟲子的語言。我像到了國外一樣,非得請一個懂外文的翻譯,方能弄清誰是誰非。管著蟲子們閑事的人,在這個夜晚恐怕也只有我了。 興許蟲子那點屁大的事,才不勞駕我這個一寵一然大物。我自作多情到了這份上,好像自己也是一條不安份的蟲子,游離于田野阡陌之間。
隱隱地,就聽見了水聲。
沿著那水聲指出的方向,我一路尋覓過去,仿佛是尋找夜的靈魂。
從小生長在水邊,水照著我水樣的年華。
今夜身處異鄉(xiāng),便有了漂與泊這兩種感受:水是無依的,漂泊也是無依的。水是凄柔的,漂泊也是凄柔的。水是悠長的,漂泊也是悠長的。漂是動的,而泊是定的,漂無方位而泊有。漂是一種辛勤的勞動,而泊是勞動之后的一種短暫的'休整。
那么,今夜的我,是漂,還是泊?我要讓這溪流的水聲來回答。
“仍憐故鄉(xiāng)水,萬里送行舟。”
這是李太白二十五歲那年離蜀出游的一種心境。
三十三年之后,年近花甲的太白回到故鄉(xiāng),那感覺是兩鬢霜花了。同樣是漂泊,年輕時是那么明快而輕捷,及至老來,步子變得沉重而澀滯。
這三十三年,加重了漂泊的份量,成為生命承擔(dān)不起的重荷。
出門時帶著空空的行囊,歸家依然兩手空空。人生的悲寂涌上心頭,帶著無奈的心境,走向生命的彼岸。
今夜的我,為什么忽然想起:那個唐朝的李太白?
或許,“念吾一身,漂然曠野”,暗夜無邊,只有孤燈一盞,在夜風(fēng)中搖曳。心境雖有相似,但際遇仍有不同。他是詩仙,更容易感懷,鏡花濺起淚水。而我,一個凡夫俗子,未必因一個小小的失落,可以讓鳥聲驚了心潭之水。
與李太白的漂泊相比,這些年,我倒更像是坐牢,一種凡俗生活構(gòu)筑的牢房,這輩子要坐穿牢底。偶爾的游山玩水,只不過是短暫的放風(fēng)時間,我才會尤為珍惜。譬如今夜,我憐愛世間的萬物。
此刻,盈耳的溪水聲漸近,且清爽爽地脆響在我的腳下,格外親切。
借著那丁點的天光,順青石板鋪的仄道,過了一座石拱橋,看見一塊石跳伸一入溪水中央,我走過去,索性蹲在石跳上,聆聽溪水快樂且無憂的心律跳動。
她穿過幾千年的歲月,仍舊有韻地流淌著,跨越時間和空間,朝著永恒奔走……
仿佛在時間的那一端,那是李唐的杜子美向我招手。
這一一夜,我是無法走向時間的那一端的。他也無法走過來,我就這樣與這位孤病老人錯過了相逢的機會。后來才聽說他坐船在長江上漂泊,他的那端充滿了流血與殺 戮。在品味了人生之后,情何以堪?最后病死在漂泊的路上。史載是過了青草湖,到了汨羅江的上游平江小田村,便走到了人生的盡頭。
比杜子美胡須還長得多的三閭大夫屈原也死在這條水路上。一個在上游,一個在下游。一條汨羅江埋葬了兩顆偉大的詩魂。
一條并不起眼的江,從此不寂寞了。
在時間的這一端,汨羅江是我的出生地,他們的終點成了我生命的起點。
我慶幸:自己還在放風(fēng)的路上,也懶得哀其生命的終點又漂泊到何方?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一流人物。”趙宋的蘇東波晚景不也是慘兮兮地魂歸海南嗎?此刻,李唐的喧嘩也好,趙宋的憂傷也罷,早也化為塵土灰飛煙滅了。塵世的 煩惱,在清明的溪水中得以洗滌。溪水幽婉,一邊撫一慰著我受過傷的心靈,一邊哼著清朗朗的水韻歌謠,把我心境洗得恬淡透明,清澈見底。
所謂禪宗的徹悟,大抵不過如比。
此刻,不知是心境的明朗,還是黑夜從這個山村開始撤兵,我看見天光漸明漸亮了,有乳白色的濃霧一一團一團一、一簇簇涌來。我這才發(fā)現(xiàn)頭發(fā)濕了,睫一毛一上掛著的不是淚水,便是朝露,一粒粒的、圓圓的,像草里藏珠一樣,比我的鏡片要晶瑩剔透得多,還真舍不得摘下來。
浸染在江嶺水氣盈盈的夜晚,也許是我前世修來的際遇。
回到紅塵,我仍是蕓蕓眾生中的平頭布衣,在如水的平凡生活里,像螞蟻一樣熱愛大地,無論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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