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你那里有雪散文
一
下班了,同事請我吃面。
準確地說,應(yīng)該是一碗牛肉面。別小看這碗面,要想吃到嘴里,可不太容易。這里的老板規(guī)定一天只賣10斤的牛肉,賣完便收工。來得早了晚了,都沒得吃。若是店大,未免有欺客的嫌疑。然而店也不大,呼啦啦幾張桌子,外加一臺收銀機,連財神都未請上一尊。
就是這么的。到底這店,橫看豎看,怎么看都大不起來。
一條街,向南走到盡頭就是人家。住的人家逐漸多起來,就有了巷子,巷子左起第二家,便是這家清真面館。
名為飯館,也許館子本就做不出別的花樣,因為伙計老板皆是一個人。這老板大概出道時技藝便以面為長,不像別的面館經(jīng)營范圍廣,炒飯砂鍋什么都備了一點;蛟S剛開了瓶冰峰,還要再給你推薦一斤烤肉。
蘭州出來的同事告訴我,這滿大街的蘭州拉面,其實呢,老板都不是從蘭州過來的。
我問:“那么這家呢?”
同事答道:“有蘭州的氣味!
蘭州的氣味是什么……我有些疑惑,腦子里卻自動浮現(xiàn)出了一些畫面來。
敦煌?玉門關(guān)?青海湖?
但,奇怪的是,這里的生意卻是異常的好。吃飯的人皆是熟客,用絡(luò)繹不絕來形容也不為過。
同事指著門外,介紹道:“你看,這后面是座寺院。”
大概是名氣不旺,于是很小的香火供奉,我猜里面大概也沒有什么高僧坐鎮(zhèn)吧。從寺院大門外的圍墻經(jīng)過時,聽不見鐘聲,倒能聞見牲畜的味道。貼近了圍墻,是牛的氣味——我聞得出來。
二叔曾養(yǎng)過一頭牛。陜南的水牛性溫馴良,但那牛最后還是賣了。賣牛,不是因為牛老了,是二叔的眼睛壞了,二叔有很嚴重的白內(nèi)障。那個時候,二叔把日子過得很痛苦。我經(jīng)常在心里說,等工作以后,一定要治好二叔的那雙病眼,然后再買一條牛回來。
后來才明白,原來人說出來的那些話,通常都帶有蒼白的色彩。
“話,一旦成了人與人溝通的東西,尋找和孤獨便伴隨一生!庇浀媚硞編輯如是說,深得其中三昧。
其實我并沒有二叔愛牛,二叔養(yǎng)牛的時候,十年都沒有舍得抽牛一鞭子。
一頭牛讓我想起了二叔。
一想起二叔我就覺得愧疚——這么久了,我也沒有治好他的眼睛。二叔變得越來越不愿意出門。
我轉(zhuǎn)過去看那牛,是一頭待宰的黃牛。有紅衣喇嘛經(jīng)過天王殿,他們允許販子經(jīng)常來寺院里殺牛。牛骨頭可以拿來做法器。比如說念珠。西藏的高僧們用的是人骨。據(jù)說這樣做成的法器,法力無邊。
殺牛的時候,喇嘛在念經(jīng):
阿彌唎哆
毗迦蘭帝
阿彌唎哆
毗迦蘭多
伽彌膩
伽伽那
枳多迦利
娑婆訶
……
和尚念經(jīng)的調(diào)子,聽得人心惶惶。那牛直到死也沒有流下眼淚。也許,并不是每頭牛都有眼淚。我只見過二叔那頭牛的眼淚,在被牛販子買走的時候。
——我一直看完了整個屠牛的過程。
在割肉時遇到些麻煩,牛骨寬大,卡住了刀刃,于是常常是連骨頭帶肉的一齊掉了下來。來解牛的可惜不是庖丁,據(jù)說庖丁不光會殺牛,還是個合格的廚子,F(xiàn)在的廚子,除了殺雞宰鵝,很少殺得了牛。
老板解決了生活,每天只賣十斤牛肉;販子解決了生活,每天就可以少殺一頭牛。
一碗牛肉,看出了老板的一片善心。我忽然想到了趙行德出走涼州時,他那時的心態(tài)。悲哀是有的,蒼涼是有的,但未必沒有佛性在里頭。
也許蘭州的氣息,就應(yīng)該夾雜著這樣一股子味道。
這時候,面恰到好處的端上桌來,蔥花在上,面須在下,裊裊白霧,如此分明。
二
不知不覺,已走到韋曲那條陳舊的老街上。入眼,皆是坑坑洼洼的水泥路,破破爛爛的居民樓,即便是在大晴天,路上也濺滿了泥漿。
行人踮著腳尖,小心翼翼地扯著褲管,生怕踩疼了腳下這塊土地。
老街不是很長,往里走一截是農(nóng)貿(mào)市場,賣魚蝦鮮肉的鋪子隔著老遠都能看見。鋪面都不大,一家家緊挨著,什么面粉干貨,壽衣花圈,修鞋算卦,五金雜貨……許是巷子太小,城管的車開不進來,于是各行各業(yè),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這兒更多的是應(yīng)季的水果,荔枝、香瓜、水蜜桃,隨處可見的西瓜散亂地堆在桌上,立著牌子,上書兩行大字:油渣大西瓜,九毛八。
我想,這就是老街式的簡明,讓人一目了然。如同掉了漆的理發(fā)店招牌下寫著,“理發(fā)拾圓,小孩減半”。對門的包子鋪燈箱上印著,“葷素五角”。古老的街衢日益覺醒。商業(yè)經(jīng)濟將此地充斥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在遮天蔽日的濃蔭里,老街人的面孔,從此多了一些風(fēng)塵,也多了一些喧囂。
這便是市井氣息吧,自有大嗓門的女人喊叫著“襪子五塊錢三雙”,自有光膀子的男人上下翻飛地炒著河粉,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人生諸多艱辛,其實品嘗過后也并非不能忍受,尤其我們愛,我們恨,每天都要在新的思緒里掙扎,值得牽掛的實在太多。
誰都不能去替代另一個人生活,人生是一段寂寞的歡場,看似燈紅酒綠,其實一旦翻出底子,映襯出來的,都是那些黯淡無光的舊事。我心里明白,老街只是路上的風(fēng)景,要走過的還很漫長,而且遙遠。
這段日子,因為工作的不順,一直都在以一種近乎荒涼的心情存活著,像枯楊上的寒蟬,每晚瑟瑟地躲在風(fēng)中,直到遇到了那個在街邊念詩的女孩。
大約每個城市都會有這樣的一條街。街道不寬闊但是很繁華,兩邊林立著商務(wù)賓館、五金雜貨店、美發(fā)沙龍、移動公司,水果超市、沙縣小吃……街對面是長長的一排居民樓,樓下停滿了摩托車。透過樹蔭,可以看見灰色的城墻,磚塊與水泥把這種古老的灰色擠到了天空。
是一種讓人一眼望過去就心生抑郁的顏色。
在這街上一家飯館附近,碰到這個念詩的孩子。這孩子念詩的音調(diào)起的老高,以至于走在墻外的人也能聽見。她那會兒正背著:“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
我在想著下一句,可她一直沒有背出來,是來客人了嗎?無可否認,這詩句打動了我。
于是,我走到店里,笑著跟她解釋,“你背詩的時候打動了我。這么美的詩歌,應(yīng)該往下背的!彼齾s靦腆地說:“不,不是我打動的!比缓笠苫蟮乜戳宋乙谎郏笆迨,你要吃點什么?我叫爸爸給你做!
狼狽地出了店,我一直喃喃自語:怎么突然間有這么奇怪的感覺呢?
想著想著,終于一口氣把那句詩給念了出來。
心頭豁然開朗,原來是生活打動了我。
——我不如她。
這個小女孩可以隨意就念出“今晚月明人盡望”的句子。而我,行走在街頭,除了在心里默誦,再無它法。
傍晚,走在長安街上,腳下這座古城——涼風(fēng)漸起,落葉滿天。遠方,小寨的霓虹燈不停變幻著色彩,看起來竟有一種懾人的風(fēng)情。而在這一瞬間,我的心,似乎也活了過來。
三
門前的槐樹,喜歡與香椿樹長在一起。
香椿樹高大且直,透過屋頂?shù)睦洗粯渲浚梢钥匆娺h處飛速而去的列車如蜈蚣般,一節(jié)節(jié)抖動著身體深處的車廂。鐵軌與車輪發(fā)出嚓嚓的聲音,靜下心去聽,在沉沉的長夜里分外迷人。
一個人的時候,喜歡聽火車長鳴。
在一路嗚嗚聲中,扯出了陳年的夜色;疖囎哌^的荒野,很快就被寂靜所占據(jù)。那種場景該怎樣用筆墨來描述啊,長河落日,大漠孤煙,空曠得無邊無際,空曠得浩浩蕩蕩。
這里的孤獨是大孤獨,寂靜是大寂靜。草木瘋長,流水歡暢,連村落也是斜斜地棲息在半坡上。
我在離火車最近的地方住了二十多個年頭,已經(jīng)習(xí)慣了飯后去火車站廣場散步溜達,聽那些市井深處的喧囂。然而縣城的火車站還是太小,除了春節(jié)前后與暑假會涌現(xiàn)陌生的人流,其他時間碰到的,總是些熟面孔。寄存行李的老張,托運處的老李,還有普通話講得很動聽的安檢小姑娘……
當(dāng)然,這里聲音最大的聚集地,還是在通向車站廣場的斜坡路兩邊,那里有餐館,飯店,旅館,更多的是一幢幢布滿水泥灰的家屬樓。劃拳聲、麻將聲、電視聲、廣播聲以及出租車司機的吆喝聲,如同一鍋大雜燴,在清晨的廣場上空飄蕩著,伴隨著火車長長的汽笛,在我腦海深處,漸漸成為了一幅揮之不去的老電影截圖。
兩邊是一排觸目驚心的老槐樹,即使五月從樹下經(jīng)過,也會覺得寒冷。
樓里住著很多老人,白發(fā)蒼蒼,夏天的`時候,搬一把小馬扎坐在老槐樹底下,乘涼,下棋,喝花茶。有時候,會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吵架,吵得很厲害,指桑罵槐,四鄰不安。此地流傳了眾多的俚語,比如“陰天子家經(jīng)得黑,懶人子家經(jīng)得絕”。陰天里,很快就會進入到晚上,而懶人挨再多的罵也沒有反應(yīng)。人老成精,一旦計較起來,翻開舊賬,周圍突然就多了許多語言的大師。
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我想,如同作家的語言是生活的語言一樣,藝術(shù)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
然而,不知道在多年以后,這里會不會成為另一處時光里的遺址?大約是不會的。沒有王侯將相,沒有名人點綴,再多的良辰美景也只是荒村老店的縮影,漸漸淹沒于歷史的長河中。
所有人都在等火車駛過,沒人愿意停下來,在長長的汽笛聲中,去思考生活是什么。這里的孤獨直指人心,即便有喧囂,也只是鏡花水月。
所以這里一戶戶陸續(xù)都搬走了,搬進了城里。人去樓拆,只有樹留下了。沒人知道我是如此懷念火車站附近,那些在春天會開滿紫花的老樹;ㄩ_花落,沒人在意,門前看花的老人走了一撥,又走了一撥。年華流逝,而花開,依然香如故。
四
夜半,臨一口塘,晚風(fēng)陣陣,蛙聲陣陣。
這蛙鳴,像黑暗中燃起的一盞燈光,時而耀眼,時而微弱,在地頭田間,在池畔泥里,為匆匆夜行的人們,帶去一點光明。
夜幕漆黑似一條冰冷的蛇。泥蛙們面對著天敵,借去了星星的火焰。
天敵,終于退卻了。
這一夜,空曠的池塘里,荷葉尚未立起尖尖的角。
時日還早,帶著月亮歸家的農(nóng)人,轉(zhuǎn)身疲倦地睡去。
蛙鳴陣陣,像是一群不知體諒大人勞苦的孩子,不理會夜已深沉,兀自還要在耳邊喊著,叫著:呱,呱,谷子長苗,要插秧啦……如同在劇院里聽到的那些交響樂隊們,正在月光下演奏著一支支幻想曲、隨想曲、狂想曲、敘事曲、進行曲、變奏曲和舞曲。
這不由讓我回想起多年以前,喜歡抽水煙袋的爺爺。他總喜歡牽著我的手,一邊抽煙,一邊咳嗽,他說,就盼著這聲音哩!
春耕秋收里,一晃多少年就過去了。
到了冬天,村子里的老人聽不見泥蛙的聲音,他們就一個接一個地藏身在了泥里。
他們的一生,就是泥蛙的一生。
他們懷念這聲音,所以聽得出里面的寒涼溫?zé)帷?/p>
便是這一味藥,焦躁時能清熱瀉火、涼血解毒,寒郁時又可暖肝散結(jié),引火歸源。
如今啊,墳頭青青,留下我的思念在上面長草,年復(fù)一年。縱然每年清明祭掃的人從不缺席,只是卻再也聽不著那親切的話語了。
就盼著這聲音哩!
是這樣熟悉的聲音,在我心頭回響了二十多年。
于是啊,內(nèi)心在一望無際的坍塌之中,再度找回了故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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