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抒情散文

　　典雅的黑。凝重，遼遠(yuǎn)。

　　像是一場精心營造的邂逅，我終于從觥籌交錯的晚宴中脫身出來，我說，無論如何，我要到甪直的古鎮(zhèn)上去走一走。

　　微醺的醉意，和著夜風(fēng)的清冽，我也像扎著藍(lán)印花布頭巾的船娘，風(fēng)姿綽約地，在青石板鋪就的小路上，開始我瑣碎而細(xì)膩的夜訪。

　　它小睡著。跟我一樣，有些許的疲憊，幸好，白日的焦躁、喧囂在夜風(fēng)的撫慰下一絲絲褪去。我們的呼吸里竟然有種秘而不宣的喜悅，好似，我摸到了它凝露著霜雪一樣的皓腕。江南柔軟的織錦。

　　一位老者，搬著一塊塊烏漆塞板準(zhǔn)備打烊，老式的門縫里，還透著生活溫?zé)岬臍庀�。老者的神情，恬然而散淡著。塞板對于他來說，熟悉得如同自己的孩子。早晨睜開眼，第一件事，就是將塞板一塊一塊地搬卸，日暮夜至，他召喚著它們，一一回家。

　　在小鎮(zhèn)的路上游走，歪斜。肆意。藏拙。豐美。

　　高跟鞋敲打著青石板，有串串的跫音，滴落在濃墨的宣紙上，一時間，無限暈染開來。我不禁有了“明朝深巷賣杏花”的沉醉，私密的愛戀，竟像徐志摩形容的，要在星輝斑斕里放歌了。

　　然而，我也只能沉默，因眼前一座座緊密相連的江南的古橋。

　　橋，基本上是清乾隆年前的，更早的，可追溯到宋代。它們無言，敦厚，而守望著。永寧橋。萬安橋。和豐橋。進(jìn)利橋。興隆橋。壽昌橋。名字里，就散發(fā)著安康祥和的盛世風(fēng)味，貼著它走上一走，那豁然襲來的味道更是深淺不一的。幾尺深的裂痕。磨滑的橋欄。吉兆的圖案。任水沖刷歷經(jīng)歲月滄桑的橋墩。陸龜蒙枕著水橋“兩袖清風(fēng)，放鴨池邊”，在偏僻荒涼的角落里，細(xì)細(xì)拍打著鞋跟上的泥土。葉圣陶襲一身青布長衫，在灰色的天宇下，傷感地看著農(nóng)民糶米，手上煙斗里的灰，像他沉重的嘆息，飄落得不知所終。

　　橋，從某種意義上說，更是一種時間。

　　記得一位愛好攝影的旅人在威尼斯停留時，不僅感慨：橋，象征著一種過渡狀態(tài)，一種進(jìn)行，離開一個岸，要去下一個岸，在路上。

　　繼續(xù)往前走，沉沉的黑。

　　小巷，真正的黑咕隆咚，但還算不上伸手不見五指的.黑。依稀還可以辨認(rèn)出飛檐翹角，高高的馬頭墻，石碑。沒有犬吠，少了一份古鎮(zhèn)的韻味，但也使我少了一份兒時走夜路的恐懼，理直氣壯地，往前走。一抬頭，居然已來到保圣寺門前。朱漆大門，剝落了幾分。古銅環(huán)扣，在黑夜里泛著光。我沒有輕敲，生怕驚擾里寺里還尚存的九大羅漢。

　　折步而出，幽深的巷子口亮著燈，隱隱綽綽中，有評彈聲�！队耱唑选防镡痔孟鄷�的一段，母子泣涕漣漣。加快腳步，是做南瓜餅、青團(tuán)子的點(diǎn)心店，像是一家三口人，小伙子頭發(fā)上還掛著面粉，趴在窗格上聽著一臺小收音機(jī)，見我過去，趕忙兜售生意。

　　夜行于我，有著百般的誘惑�？上�沒有烏篷船，不能似張岱一樣在夜行船上，放浪形骸。常常，是做在自家寧靜地書屋里，對著無盡的夜幕神游八荒。而今，我煢煢獨(dú)立于陌生的古鎮(zhèn)，微嘆著，又互答著，我的穿梭像尾魚，神情里張皇著憂傷和喜悅。

　　選擇典雅的黑，我一開始就承認(rèn)，我是在蓄意編織這絲寧謐的氛圍，因為我怕，撞上白天的它，我會手足無措，怕撕開面紗后，它市儈浮躁的鼻息沖擊我的耳膜。

　　水墨畫。青藤。喑啞的水流聲。岑寂的街面。

　　就這樣，挺好。

　　【車行緩緩】

　　音樂，細(xì)雨，車行緩緩，感覺很好。

　　像是一幅永不退色的油畫，有著田園式的牧歌，也有短笛輕快的悠揚(yáng)。畫中的人抱膝，在一望無垠的稻浪邊輕輕吟唱。

　　想去看夜色中的太湖，朋友便帶我驅(qū)車前往。率性的，肆意的，浪漫的性情，也只有真正的朋友能相容。

　　湖水拍擊著著巖石，頗有蘇軾游石鐘山時描寫的窾莰鏜鞳之聲。它深情而寂寞地叩響著天地，我張開了雙臂，擁抱著那徹骨而延綿不絕的夜風(fēng)。無止境的黑，在風(fēng)里消融，我的心，也一點(diǎn)點(diǎn)從疼痛中復(fù)蘇。

　　很久，沒有讓自己在夜黑風(fēng)高的晚上跟一個不太熟識的朋友外出�！翱匆股�中的太湖”，這念頭也像發(fā)黃札記里錯落的一行文字，在今夜，被我不小心俯拾了。我，又是十五年前的女孩，因為得知要去一個心儀的地方而輾轉(zhuǎn)反側(cè)，早早就把小辮梳好了，期待著出發(fā)。

　　車疾馳著，風(fēng)聲，浪聲，音樂的聲音，都以著最快的速度在向著我的渴望地奔涌著。我，偷眼張望了一下開車的朋友。他微笑著。

　　優(yōu)美是一種不可拒絕的沉溺，遠(yuǎn)翔在美麗的夜色中，我把平日的瑣碎都卸下了。放開拘謹(jǐn)?shù)钠桨宓目桃獍桑�我，只想在沉溺里深深深深的呼吸�?/p>

　　歸途中，細(xì)雨若有若無，音樂時斷時續(xù)，車行緩緩，一如我們的心情。

　　【尖叫的火車】

　　昨夜夢中，那一列火車疾馳著。老式地蒸汽式火車，冒著一路白煙，從平原出發(fā)，經(jīng)過高原，然后到西北，到霍爾果斯邊境線上。軌道時而并行著，時而交錯起來，不經(jīng)意之間，又延伸出來另一條新路。我常�？吹醚刍ǎ�甚至呆頭呆腦地想，火車與火車擦肩而過時，車上的男人女人都彼此慌亂地看上一眼后，就各奔東西，人生的偶然性太讓人傷感了。

　　夢中，我變成了一個女孩，我緊緊地攥住了一個成人男子的手。他的微笑明亮而溫厚。像初冬里的陽光。盡管，人生中有關(guān)火車的旅行，從十四歲開始就是我獨(dú)自完成的。我背著一個沾滿灰塵的牛仔包，很吃力地，把它舉放到行李架上�；疖噯�動的一剎，車廂里有輕微的顫動。我站在擁擠的過道里，忍受著各種氣味。男人，女人。有人把臭腳丫高高抬起，擱在對面的座椅上。也有人，悠閑地嗑著瓜子，瓜子殼如同紛飛的頭皮屑，簌簌落落一層，厚厚的。我只能看著窗外。窗外成片的綠色，舒坦又寧靜，寧靜中又飛速交替著。有時，會看到一頭牛，一個小孩，也會看見一間茅房，稀疏著風(fēng)中搖曳的茅草。

　　那個成年男子，我似乎在哪里見過？他說，過來，女孩。我乖順地爬上他的膝蓋，我可能才五歲，我玩他胸前的紐扣，一顆很黝黑發(fā)亮的紐扣，臉一貼近，從紐扣上還能看見我長長的睫毛。

　　每看到一樣新奇的東西，我都會尖叫，比如說梯田，高原上奔跑的白牦牛，還有一簇簇的芨芨草。我看過鞏俐演的《周漁的火車》，一個女人，隨著火車，尖叫著奔跑，她奔跑是否為了愛情？或許，奔跑到最后，她只是喜歡上了這種樂此不疲的游戲，和火車奔跑的女人，是多么不計成本和率性��！

　　我喜歡在火車上晃蕩的感覺，喜歡極了！火車遙遙的，把我?guī)У揭粋�完全陌生的地方，像大河湯湯，浩大而野蠻。每到一個站臺，我都要跳下去轉(zhuǎn)一圈，徐州、鄭州、寶雞、西安、西寧、烏魯木齊，越往西北，空氣越清冽，風(fēng)里夾雜著沙。那些推著土特產(chǎn)車的人，扎著頭巾，露著灰黑的臉。

　　然后，我坐在位置上，安靜地看書，我卻根本無法集中。每一次遠(yuǎn)游，其實是每一次從生活中逃離。似乎可以很負(fù)氣地把原先的不滿，霍落落打亂，打碎，然后，一個轉(zhuǎn)身，快速飛奔，乘上火車，隨著一縷白煙，一切的一切，一了百了。

　　火車在尖叫！在挺進(jìn)山谷隧洞之前，它尖叫著，宛如即將踏入一條紛亂刺骨的河流，它本能地從喉嚨口，撕裂出懼人的響聲。這尖叫，把昏昏欲睡的人們，從夢境邊緣處拉回；把懸置在崖巔的靈魂，猛然揪住。

　　成年男子緊緊抱住了我，怕我被突如其來的尖叫聲驚駭。我睜大眼睛，瞳仁里閃爍著喜悅，我的兩腮鼓起，眉毛向上一揚(yáng)，然后，我的喉嚨口，像飛出七彩蝶一樣，也揚(yáng)聲尖叫起來！尖叫聲一發(fā)而不可收拾，刺耳高亢，穿透人的耳膜，在空中回旋。

　　我發(fā)現(xiàn)，周圍的人，都下意識地將雙手舉起，捂住雙耳，一臉憎惡。只他，那個有陽光一樣笑容的成年男子，笑得前仰后合，他的手，撥弄著我的短短散發(fā)。

　　火車，昂揚(yáng)前進(jìn)。相當(dāng)?shù)匦坌裕?/p>

　　隧道里，漆黑一片，模糊中感覺到到疾馳的力度，但無法看清，推壓著人心臟的速度，逼迫著所有的人鴉雀無聲。車廂里的燈，輕微地晃動著，有絲莫名的驚懼。那人把臭腳丫暗暗放下了。嗑瓜子的人，也終止了動作，嘴唇上還殘留著半瓣瓜子肉。

　　我聽見了成年男子的心跳聲。噗嗵。噗嗵。我還聞見他棉白襯衫上的洗衣粉的味道，和陽光的味道。

　　我仰起頭，貼著他的耳朵，輕聲說，跟我一起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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