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錢的優(yōu)美散文
我的老家在偏遠(yuǎn)的農(nóng)村,村民思想飽守,文化素質(zhì)普遍較低,長輩們都沒讀過什么書,所以也不太注重子女的教育,特別是對于女孩子來說。
我們家族小輩眾多,總共加起來不下二十個,其中只有五個女孩子,我大伯家兩個,大堂伯家一個,二堂伯家一個,再加上我一個。我剛上小學(xué)的時候,大堂伯和二堂伯的姑娘就已經(jīng)南下兩三年了,那時候她們才剛剛十五六歲,她們都只上到了小學(xué)四年級。我的那些堂哥們則不一樣,他們上初中的上初中,升高中的升高中,奔大學(xué)的奔大學(xué),大人們總是勒緊了褲腰帶,百分百支持,從來沒有半句怨言。女孩子知事早,心疼父母,有的是自愿下學(xué)以減輕父母的負(fù)擔(dān),有的卻完全是為家境所迫,我的三堂姐便是后者。
我的三堂姐在家里排行老二,她上面有一個哥哥,下面有一個妹妹。她學(xué)習(xí)刻苦用功,在家任勞任怨,為人溫順恭儉,是我們所有小輩的楷模。三堂姐比我大二歲,她的妹妹曉慧和我同歲,我們上四年級時她剛好上六年級,小學(xué)的四年里,都是她領(lǐng)著我們一起上的學(xué),我們都很喜歡她。
我們村沒有條件辦中學(xué),小學(xué)畢業(yè)的孩子都會選擇到鎮(zhèn)上去讀寄宿中學(xué)。我們總是愛聽堂哥們講他們在學(xué)校的生活,鎮(zhèn)上有寬闊的大馬路,鱗次櫛比的商店,學(xué)校樓宇眾多,花團(tuán)錦簇,這些都深深的吸引著我們,成了我們用功學(xué)習(xí)的催進(jìn)劑。堂哥們比我們大的太多,他們很少愿意理我們這群小姑娘,三堂姐不一樣,我們都是女孩子,年齡又相仿,如果她能順利的升入中學(xué),我們就能一次聽個夠了。四年級最末的那個月,我們都滿心以為三堂姐會成為我們家族第一個到鎮(zhèn)上去讀書的女孩,所以我們總是整日的圍在她的周圍,纏著她給我們講她從堂哥們那里聽來的關(guān)于初中學(xué)校的故事。三堂姐非常的好學(xué),每次和我們談到升學(xué)的事時,她的臉上都會閃著耀眼的光芒。
我的爺爺是村上書記,父親又有木工手藝,家里田地收成又還可觀,所以我們家的條件相對來說比較富裕。那時候,村上剛剛開始時興裝家用座機(jī),爺爺是領(lǐng)頭人,我們家便成了隊里第一個有固定電話的人家。從那以后,隊里有一半的人都開始來我們家里借用電話,族里人就更不用說了。黑白電視在村里剛剛普及,外出接活的父親又從城里采買了一輛21英寸的長虹彩電,從那以后,我們家又成了除茶館以外,村里最熱鬧的人家,一天到晚,總有川流不息的人來我家看電視。
四年級的那個暑假,我接到了一個電話,是在深圳服裝廠里工作的大堂姐打來的,她沒有叫大娘接電話,卻說是有要緊事找三娘。我跑到三娘家的時候,三堂姐正椅在門框上看夕陽,她的眼睛紅紅的,目光呆呆的,好像剛剛才哭過,而且很明顯的有心事。
“三姐!”我叫她道,“大堂姐來電話了,說是找三娘有事!”
三堂姐抬眼看了看我,滿臉的敵意,她并沒應(yīng)我的話,反而賭氣般的一抽身走了。
我沒功夫多想,跑進(jìn)廚房把正在做飯的三娘叫了出來。三娘的臉色也很難看,她一聽我的話,沖進(jìn)堂屋里叫了一聲三堂姐,便飛一般的向我家趕來。
三堂姐沒有跟上來,三娘叫我去后院尋人,我遍尋了院子的每個角落,卻依舊沒有發(fā)現(xiàn)三堂姐的蹤影。我們是一起長大的,亦親亦友,最后,我在屋后的小河邊發(fā)現(xiàn)了她,每次心情不好時,三堂姐就會去河邊丟石子。她半蹲在小河邊,眼神茫然的望著前方,時而低頭扯地上的草尖,時而拽著石子往水面上擲,她的背影掩映在河邊草叢里,看著非常叫人心疼。
“三姐,”我在背后喚她道,“三娘要你去接電話!
“不去!”三姐倔強(qiáng)的說,把所有的氣撒到了我身上。
“你怎么了?”我在背后小小心心的問她。
“不要你管!”三姐重重的說。
太陽已經(jīng)完全落山了,遠(yuǎn)野里籠起了很大的霧,黃牛長哞,蛙聲片片,樹木漸漸暈成一片黑影,天眼見要黑了。
我沒再說什么,只是靜靜的站在她的身后,陪著她,守著她,就像她小時候為我們做的一樣,我知道一定是出大事了。
不多時,三娘也來了,她支退了我,說有事要找三姐談。我假裝進(jìn)了院子,繞到她家的大門,穿過屋旁的`小巷,閃身進(jìn)了叢林,躲在了離她們不遠(yuǎn)的一顆桑葚樹下。
“媽也沒有辦法,”三娘半蹲在三堂姐旁邊,“媽但妨有辦法,也不會提這個話,你哥哥馬上要考高中,你妹妹還小——”
“可是——媽”,三堂姐打斷三娘的話,她怔怔的望著水上的圈圈漣漪,然后搖搖頭,欲言又止,“算了!”
“媽知道你心里苦,”三娘曉之以情,“但是做衣服未嘗不是一個好的出路,你看看你大姐二姐,她們在外面賺得到錢,哪回回來不是有吃有穿的,你保準(zhǔn)比在家里過得好。”
“可是媽——”三堂姐猛的轉(zhuǎn)頭,倔強(qiáng)的看著她的母親,“為什么是我?我的成績也很好!”
三娘不說話了,她深低下頭,過不久,我看到她用袖子擋著臉,正在暗自里偷偷抹淚。
“你大堂姐說了,”三娘站起來沉沉的說,“廠里現(xiàn)在正在在招工,緊早不緊遲,你在家準(zhǔn)備個把星期,媽送你到鎮(zhèn)上裁縫師傅那去學(xué)手藝,下月你大堂姐回家相親,你正好隨她一起去。”三娘說完這些話,也沒等三堂姐應(yīng)聲,便轉(zhuǎn)身走了。
天已經(jīng)大黑了,一輪淺淺的勾月掛上了樹梢,天上繁星點點,螢火蟲在草叢里忽閃不定,夜色是那樣的美,如同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夢。
我靜靜的看著河邊三堂姐的背影。水聲已經(jīng)止住了,整個空間靜的讓人壓抑,許久以后,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嚎之聲從河邊傳來,夜色朦朧中,三堂姐的肩膀抖動如同篩糠,我很想跑過去安慰她,但還是咬咬牙忍住了。
那之后的前三天里,三堂姐都沒有出過房門,每次我們要來去邀她一起玩時,都會被三娘制止。沒了三堂姐的帶領(lǐng),我們這群小姑娘什么也干不成,釣龍蝦我們使不動釘耙,抓不著蚯蚓,摘桑葚我們沒膽量爬樹,只得用竹篙敲了撿地上的,組隊跳繩我們編的草繩子總是半途散架,一向趣味無窮的暑假突然變得單調(diào)無聊起來。大家都覺得特別掃興,便只得窩在我家里跟著大哥哥們看《黃飛鴻》。我們理解能力有限,又沒有男子漢的那種豪情,看的并不十分有味。大哥哥們手上有沒用完的生活費,他們常常會集體請吃冰棍,那才是我們愿意整日里和他們擠在一起的真正原因。
第四天下午時,三堂姐居然滿面笑容的來了,她笑得是那樣的甜,看著叫人心疼。曉慧性格大大咧咧,早將她姐要下學(xué)的事傳了個遍,大家一見了三堂姐,都主動的給她讓出了一條道,我們女孩子趕緊圍了上去。
三堂姐又變得多言開朗起來,仿佛那三天的閉門不出完全就不存在一樣,她很大方的告訴我們,下星期一她就要到鎮(zhèn)上裁縫師傅那去學(xué)手藝了,也許過不了一個月,她就要跟著大堂姐進(jìn)城掙錢了。我們這群小姑娘沒心沒肺,都在一旁鬧著要糖吃,仿佛三堂姐已經(jīng)掙到了錢一樣。我也很想跟著她們一起鬧,可是我怎么樣也忘不了那天在小河邊看到的場景,三堂姐落寞的背影,抖動的肩膀,沙啞的哭聲,這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著我:三堂姐心里苦啊!
大堂伯的兒子大堂哥是從城里回來的大學(xué)生,他手上的零用錢最多,為人又大方,那天他不單請我們每人吃了一個冰棍,還余外稱了五斤瓜子。大家都?xì)g喜不疊,只有我一人叫苦連連。
自從我們家裝上了大彩電,我爸媽的房間便成了大家的集體放映室,人多物雜,無論再怎么頻繁收拾,房間里也永遠(yuǎn)都是那么的亂,地上也總有掃不完的垃圾。暑期正好趕上農(nóng)忙,大人沒閑功夫收拾,便將這個重大的任務(wù)交到了我身上。
《黃飛鴻》是一部典型的劇情片,大家都看的特別入神,女孩子們喜歡看其中古裝扮像的美女,也很少會分心。每次我掃地,要大家挪腳的時候,大家的眼睛都從不離開電視。
我像往常一樣從屋子的最里面向外掃,瓜子殼很多,震的到處都是,我不得不低頭里去清床底和那些難掃的邊邊角角,就在我掃到最外的床邊時,我偶然里從床腳掃出了一團(tuán)錢,最外包著的是一張老版的二十,里面有多少看不清。大家頻繁的在我家出入,或多或少都會落下東西,這樣的情況我已見怪不怪,我抓起那把錢,起身沖大家嚷道:“誰掉錢了嗎?”
我站在大家背后的床腳,前面正好有個衣座攔著,大家也許是沒看到我,也許是沒聽清,也許是看的太入迷,根本就沒人應(yīng)我。好奇心促使我打開了那把錢,里面還包了一張十塊,一張五塊,三張一塊,總共有三十八塊,就在我舉起錢準(zhǔn)備再次詢問時,一個自私的念頭突然在我的腦海中閃過,我想起了自己銹跡斑斑的文具盒,想起了干油已久的彩色水筆,想起了已經(jīng)抄滿的歌詞本,我小小心心的望了望前面的人群,將錢順勢裝進(jìn)了自己的口袋。
地掃完了,我回到人群中,心卻再也平靜不下來。我看著電視上那些色彩鮮明的人物圖像,滿腦子都是丟錢人知道丟錢后焦急找錢的身影,即使丟錢的不是我們家族的人,我也心不能安。我很想問究竟是誰丟了錢,可是手揣在口袋里,我怎么樣也問不出,大家會怎么想我呢?即使現(xiàn)在交出了錢,大家見錢是從我口袋里掏出來的,也會明白我曾經(jīng)有過私心。我想起了《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這首兒歌,想到了拾金不昧這個成語,想起了每次將撿到的東西還給伙伴們時他們臉上感激的神情,愧疚盈滿了我的心,我覺得我變壞了。
時間被無線拉長,我如坐針氈,終于挨到飯點了。大人們紛紛跑到我家來喊人,人群逐漸減少,沒人提丟錢的事,我定了定心,將錢藏到了我房間的餅干盒里。
我心不在焉,所以吃的特別慢,天已經(jīng)大黑了,我卻仍舊還捧著飯碗在房間里看動畫片。我總希望時間能快點過快點過,這件事能早點翻篇,如果早知道撿錢是一件這么讓人難受的事,打死我我也不會動私心,可是一切已經(jīng)追悔莫及了。
該來的還是來了,我的飯碗剛剛見底的時候,三堂姐急沖沖趕來了。她一進(jìn)門就問我有沒有撿到錢,說她今天掉了三十多塊錢,那是她媽媽準(zhǔn)備送給鎮(zhèn)上裁縫師傅的禮錢。我驚的一下子說不出話來,手里的碗應(yīng)聲落地,嘩啦啦散了一地。
“你怎么搞的?”我問,“怎么掉這么多錢?”問這句話時我是真心的,我怪她的粗心,更怪自己一時的私心居然傷害的是我最喜愛的大姐姐。
我的反應(yīng)太大了,三堂姐仿佛看出了一點什么,她死命的注視著我的眼睛:“你到底有沒有撿到我的錢?”
“沒有!”我用堅決的回答掩飾自己內(nèi)心的心虛,“我真的沒看到。
“那你趕緊幫我找找!”三堂姐顯然已經(jīng)完全相信了我。我懷著復(fù)雜的心情,陪著她一起找遍了屋子的每個角落。三堂姐臉上的失望溢于言表,我真想沖到我房間將錢翻出來交給她,但只是邁不開步子,我太在乎她,更在乎將事情和盤托出后別人看我的眼神,我是一個小懦夫,我沒有勇氣這么做。
三十八塊錢說多不多,說少不少。那時候,我們小孩子一天的零用錢是兩角錢,一碗熱干面的價格是五角錢,三十八塊錢對大人來說是一個不小的數(shù)目,對我們小孩來說更是一個天大的數(shù)目。大伯家境不好,三堂姐心里要面對的壓力,絕對是我們無法想象的。
不多時,三娘也來了,一見地上的碗屑,又見我失魂落魄的樣子,大人經(jīng)的事多,心里早已猜著了八九。我爸媽和爺爺奶奶也很快趕了來,大家把我圍了個里外三層,都質(zhì)問到底有沒有撿到三堂姐的錢,說她今天就來過我家,一回家發(fā)現(xiàn)錢丟了,一路找過來都沒有,一多半是落在了我家。
“沒有!沒有!”我遙著頭,眼淚都被逼出來了,“我是真的沒有撿到三姐的錢!”面對這么多人的質(zhì)問,我更沒勇氣將錢拿出來了。我后來才想明白,我是一個好孩子,從我將錢裝進(jìn)口袋的那一刻起,我就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
大家看著我委屈的神情,立馬就心軟了,都爭相的過來安撫我。三娘的臉色也漸漸的變的柔和起來,我的好孩子形象成功的騙過了大家,沒人再懷疑我,而是轉(zhuǎn)而將矛頭指向三堂姐,怪她不該那么粗心丟了錢。
“兒。 比锸址鲈谌媒愕母觳采,“媽是賣了家里自留的口糧才有的這三十多塊錢,你哥哥報名要錢,你妹妹報名也要錢,等你外出那天,媽還要設(shè)法給你弄錢,你說——”
三娘的話還沒說完,三堂姐的眼淚早已順著眼眶漫了出來,在她的白舊T恤上暈出了兩塊手掌大小的暗影。我爺爺看不過,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百元大鈔,說是借給三娘急用,等她們手上富裕了再還。三娘推脫不過,接過錢,牽著三堂姐走了。
我跑到家門前的臺階上,看著三堂姐低著頭跟著她母親向前走去,事情終于告一段落了,我看著三堂姐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這天早上,我正在家門前幫奶奶擇菜,三娘領(lǐng)著三堂姐大包小包的走了來,說是要送三堂姐去鎮(zhèn)上學(xué)手藝。三堂姐跟在她母親后面,斜背著她的布挎包,曾經(jīng)里面滿滿的都是書本,如今卻滿脹著布料衣衫,三堂姐眼框紅紅的,眼里滿是抑制不住的憂傷。
我跑過去,牽起她的手,深深的對她說:“我會想你的!”
三堂姐摸了摸我的頭,千叮萬囑,叫我一定要爭氣,一定要好好讀書。我懷著愧疚和感激的雙重情緒,認(rèn)真的點了點頭。
夜里躺在床上,我怎么樣也睡不著,餅干盒里的那三十八塊錢像千斤巨石般的壓在我的心頭,讓我喘不過氣來。我忘不了三堂姐在河邊孤單無助的身影,忘不了她在我家流下的眼淚,我沒有勇氣拿它們?nèi)ベI我喜愛的文具盒彩筆筆記本,也沒有勇氣將它們付之一炬,這件事已經(jīng)徹底翻篇了,沒人會再懷疑我,更不會有人再因為這件事而責(zé)備我,只是那些揮之不去的記憶,本身就是對我最好的懲罰。
第二天上午,我揣著那三十八塊錢,操著一把小鐵鏟,借著挖蚯蚓的茬,來到屋后竹園。竹園很大,涼風(fēng)習(xí)習(xí),竹葉在枝頭跳著絕美的舞步,窸窸窣窣,像極了人的腳步。我做賊般的環(huán)顧四周,用鏟子飛快的掘了個洞,將那三十八塊錢用塑料袋包好,按進(jìn)了洞底,埋了起來,如同埋葬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我以為我的記憶也會隨之一同埋葬,可是不成,每當(dāng)夜深人靜,三堂姐孤單無助的身影就會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提醒著我曾經(jīng)犯下的錯誤。
兩年后,我順利的升入了初中,三堂姐也漸漸的放下了心里的執(zhí)念,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打工妹,我們的童年,我們一起度過的那些歲月,就這樣永遠(yuǎn)的被定格在了時光深處。我們一年里大概會見一兩次,距離帶來了生疏,成長衍生了煩惱,我們都不再是曾經(jīng)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女孩了。每次看到三堂姐時,她都穿著光鮮,臉上洋溢著迷人的笑容,然而我卻總覺得那是另一種形式上的欲蓋彌彰,半途而廢的學(xué)業(yè),是三堂姐心中永遠(yuǎn)的痛,也是我此生難忘的灰色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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