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吾
曹禺原即萬家寶先生,《雷雨》是一個內(nèi)行人的制作,雖說是處女作,勿怪立即抓住一般人的注意!独子辍番F(xiàn)在可以說做甚囂塵上。我來趕會也敬一柱香,想來雖在發(fā)表一年之后,總用句道遠心誠,恕了自己吧。在中國,幾乎一切是反常的。舉一眼前的例,劇本便要先發(fā)表,而后--還不見得有人上演。萬一上演,十九把好劇本演個稀糟。《雷雨》便是這樣一個例。在中國寫劇評,不是有意刻薄,實際也是根據(jù)書本來估量,反比根據(jù)演出的成績要正確些。
在《雷雨》里面,作者運用(無論他有意或者無意)兩個東西,一個是舊的,一個是新的:新的是環(huán)境和遺傳,一個十九世紀(jì)中葉以來的新東西;舊的是命運,一個古已有之的舊東西。我得趕緊聲明,說是遺傳在這里不如環(huán)境顯明。有什么樣的爹,有什么樣的兒子,有什么樣的周樸園,有什么樣的周萍。但是作者真正用力寫出的,卻是環(huán)境與人影響之大。同是一父母所生,周萍頤養(yǎng)在富貴人家,便成了一位"飽暖思淫欲"式的少爺,魯大海流落在貧苦社會,便成了一位罷工的領(lǐng)袖。這點兒差別最可以從那兩個有力而巧妙的巴掌看出來。第一個巴掌,是周萍打魯大海(第一幕),打得魯大海暴跳如雷;第二個巴掌,是魯大海打周萍(第四幕),打得周萍忍氣吞聲。這兩個前后氣勢不同的巴掌,不唯表明事變,也正透示在不同的環(huán)境之下,性格不同的發(fā)展。
然而這出長劇里面,最有力量的一個隱而不見的力量,卻是處處令我們感到的一個命運觀念。你敢說不是鬼差神遣嗎?否則,二十年前的種子,二十年后怎么會開花結(jié)果呢?所以全劇臨尾,魯侍萍(母親)痛苦道:"天知道誰犯了罪,誰造的這種孽!--他們都是可憐的孩子,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天哪,如果要罰,也罰在我一個人身上;我一個人有罪,我先走錯了一步。如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事情已經(jīng)做了的,不必再怨這不公平的天;人犯了一次罪過,第二次也就自然地跟著來。"做母親到了她這步田地,自然多應(yīng)和她一樣想。但是,真正應(yīng)該負(fù)起這些罪惡的不是周樸園(父親)嗎?周樸園不唯活了下來,而且不象兩個發(fā)瘋的女人,硬掙掙地活了下來,如若魯侍萍不"再怨這不公平的天",我們卻不要怨嗎?作者放過周樸園。實際往深處一想,我們馬上就曉得作者未嘗不有深意。弱者全死了,瘋了,活著的是比較有抵抗力的人:一個從經(jīng)驗得到茍生的知識,一個是本性賦有強壯的力量:周樸園和魯大海。再往深處進一層,從一個哲學(xué)觀點來看,活著的人并不是快樂的人;越清醒,越痛苦,倒是死了的人,瘋了的人,比較無憂無愁,了卻此生債務(wù)。然而,在人情上,在我們常人眼目中,怕不這樣灑脫吧?對于我們這些貪戀人世的觀眾,活究竟勝過死。至于心理分析者,把活罪分析得比死罪還厲害。然而在這出戲上,觀眾卻沒有十分親切的感到。所以繞個圈子,我終不免栽誣作者一下,就是:周樸園太走運,作者筆下放了他的生。
但是,作者真正要替天說話嗎?如果這里一切不外報應(yīng),報應(yīng)卻是天意嗎?我怕回答是否定的,這就是作者的勝利處。命運是一個形而上的努力嗎?不是:一千個不是!這藏在人物錯綜的社會關(guān)系和人物錯綜的心理作用里。什么力量決定而且隱隱推動全劇的進行呢?一個旁邊的力量,便是魯大海的報復(fù)觀念;一個主要的力量,便是周蘩漪的報復(fù)觀念。魯大海要報復(fù):他代表一個階級、一個被壓迫的階級,來和統(tǒng)治者算賬;他是無情的,因社會就沒有把情感給過他;他要犧牲一切,結(jié)局他被犧牲。他出走了,他不回來了。但是,我還得加給作者一個罪狀,就是魯大海寫來有些不近人情。這是一個血性男子,往好處想;然而往壞看,這是一個沒有精神生活的存在。作者可以反駁我,說他有受過教育。不錯,他沒有受過教育;但是,他究竟是一個人;而且在這出戲里,一個要緊的人。我說他不近人情,例如在尾聲,從姑乙和老翁的對話,我們曉得他十年了,沒有回來看看他生身的母親。無論怎么一個大義滅親的社會主義者,也絕不應(yīng)該滅到無辜的母親身上。也許有人說,他憎惡這一群上流人,不料自已便是上流人"種",所以便遷怒在那可憐的母親身上了。我承認(rèn)這話有道理;但是我更承認(rèn),他是一個缺乏思想的莽男子。"他是一個初出犢兒不怕虎",可惜是叫同行的代表賣了自己還不知道。他并不可愛?蓯鄣娜艘煺。而且更要緊的是,要有弱點。他天真到了赤裸的地步;他卻沒有弱點。我說錯了,他有弱點--老天爺!他有弱點!他追到周府(第四幕,要打死周萍.但是就在周萍閉目等死的時候,他不唯不打了,反而連槍送過去:"我知道我的媽。我妹妹是她的命,只要你能夠多叫四鳳好好地活著,我只好不提什么了。"魯大海也懂人情。他讓了步!方才我說他不近人情,如今我一筆勾銷。不過我是一個刀筆吏,必須找補一句,就是:這樣一來,魯大海的性格一致嗎?我曉得這里有很好的戲劇效果,殺而不殺。不過效果卻要出于性格的自然與必然的推測。
說實話,在《雷雨》里最成功的性格,最深刻而完整的心理分析,不屬于男子,而屬于婦女。容我亂問一句,作者隱隱中有沒有受到兩出戲的暗示?一個是希臘歐里庇得斯(Euripides的HiPPolytus),一個是法國拉辛(Racine)的Phedle,二者用的全是同一的故事:后母愛上了前妻的兒子。我僅說隱隱中,因為實際在《雷雨》里面,兒子和后母相愛,發(fā)生逆?zhèn)愱P(guān)系,而那兩出戲,寫的是后母遭前妻兒子拒絕,惱羞成怒!独子辍穼懙膮s是后母遭前妻兒子捐棄,妒火中燒。然而我硬要派做同一氣息的,就是作者同樣注重婦女的心理分析,而且全要報復(fù)。什么使這出戲有生命的?正是那位周太太,一個"母親不是母親,情婦不是情婦"的女性。就社會不健全的組織來看,她無疑是一個被犧牲者;然而誰敢同情她,我們這些接受現(xiàn)實傳統(tǒng)的可憐蟲?這樣一站在常規(guī)道德之外的反叛,舊禮教絕不容納的淫婦,主有全劇的進行。她是一只沉了的舟,然而在將沉之際,如若不能重新?lián)纹饋,她寧可人舟兩覆,這是一個火山口,或者猶如作者所謂,她是那被象征著的天時,而熱情是她的雷雨。她什么也看不見,她就看見熱情;熱情到了無可寄托的時際,便做成自己的頑石,一跤絆了過去。再沒有比從愛到嫉妒到破壞更直更窄的路了,簡直比上天堂的路還要直還要窄。但是,這是一個生活在黑暗角落的舊式婦女,不象魯大海,同是受壓迫者,他卻有一個強壯的靈魂。她不能象他那樣赤裸裸地?zé)o顧忌;對于她,一切倒咽下去,做成有力的內(nèi)在的生命。所謂熱情也者,到了表現(xiàn)的時候,反而冷靜到象叫你走進了墳窟的程度。于是你更感到她的陰鷙、她的力量、她的痛苦;你知道這有所顧忌的主婦會無顧忌地揭露一切;揭露她自己的罪惡。從戲一開始,作者就告訴我們,她只有心思:報復(fù)。她不是不愛她親生的兒子,是她不能分心;她會恨他,如若他不受她利用。到了不能制止自己的時候,她連兒前途也不屑一顧。她要報復(fù)一切,因為一切做成她的地位,她的痛苦,她的罪惡。她時時在恫嚇;她警告周萍道:"小心,小心!你不要把一個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的。"周萍另有所愛,絕不把她放在心上。于是她宣布道:"好,你去吧!小心,現(xiàn)在(望窗外,自語)風(fēng)暴就要起來了!"她是說天空的暴風(fēng)雨,但是我們感到的,是她心里的暴風(fēng)雨。在第四幕,她有一句簡短的話,然而具有絕大的力量,"我有精神病。"她要報復(fù)的心思會讓她變成一個通常所謂的利口。這在她是一種快感。魯貴以為可以用她逆?zhèn)惖拿孛苊{制她,但是這糊涂蟲絕想不到"一個失望的女人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絕不在乎他那點兒痛癢。我引為遺憾的就是,這樣一個充實的戲劇性人物,作者卻不把戲全給她。戲的結(jié)局不全由于她的過失和報復(fù)。
說實話,別瞧作者創(chuàng)造了那樣一個真實的人物,作者的心力大半用在情節(jié)上,或者換一句話,用亞里士多德的術(shù)語,情節(jié)就是動作的動作上。在這一點,作者全然得到他企望的效果。我怕過了分也難說。第一次讀完這出戲,我向朋友道:這很象電影。直到現(xiàn)在,我還奇怪上海的電影公司何以不來采用它,如若不是害怕有傷風(fēng)化,那便是太不識貨了。朋友告訴我,他喜歡這出戲,因為這簡直是一部動人的小說。實際我的感覺或許不錯,不過朋友以為很象一部小說,卻過甚其辭了,因為《雷雨》雖有這種傾向,仍然不失其為一出動人的戲,一部具有偉大性質(zhì)的長劇。作者賣了很大的氣力,這種肯賣氣力的精神,值得我們推祟,這里所賣的氣力也值得我們敬重。作者如若稍微借重一點經(jīng)濟律,把無用的枝葉加以刪削,多集中力量在主干的發(fā)展,用人物來支配情節(jié),則我們怕會更要感到《雷雨》的偉大,一種羅曼諦克,狂風(fēng)暴雨的情感的傾瀉,材料原本出自通常的人生,因而也就更能撼動一般的同情。
一九三五年
選自《咀華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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