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蒼竹林寺，杳杳鐘聲晚。
荷笠?guī)﹃枺嗌姜殮w遠(yuǎn)。
--劉長卿《送靈澈》
陽光終于累了，疲憊不堪地收攏起曬了一天的網(wǎng)，倚在一座山峰的肩膀上，望著山谷里一束黃昏的炊煙出神。大山深處的竹林寺，掩映在蒼翠的山林之中，被一層淡淡的霧靄涂上了隱隱約約的金輝，仿佛佛祖的降臨。
天庭的鐘聲，從遠(yuǎn)遠(yuǎn)的山上飄來，流水一樣襲過人間。一只停在麥穗上的小鳥，抬起頭，側(cè)耳細(xì)聽了一會，然后望了望天，望了望身后的田野，脆脆地打了聲口哨，展開翅膀，朝著向晚的山中飛去。哪一棵樹的葉片之間，張著兩雙慈愛的眼睛，在祈禱它平安歸巢？
茶亭里的兩個人，停下手中的棋子，終止了楚河漢界的進(jìn)進(jìn)退退。僧人斜披斗笠，扛一身夕照，拖著長長的影子踏上了歸程。他孤單的背影，在詩人牽掛的目光中，漸漸溶入了青郁的深山。
許多事情，并不需要結(jié)果。就像今天，一位僧人和一位詩人、從早晨下到傍晚的一盤棋，不輸也不贏，與世事無關(guān)。唯留下一山的空靈淡遠(yuǎn)，點綴在綠水青山，充滿著禪意。
牛羊下來久，各已閉柴門。
風(fēng)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園。
石泉流暗壁，草露滴秋根。
頭白燈明里，何須花燼繁。
--杜甫《日暮》
夕陽來不及多想，就被一座山峰的手拉下了山坳。
牛羊早已在牧歌中悠閑而歸，鄉(xiāng)村的田塍上，一些密密匝匝的腳印擠向村口。坡坡嶺嶺間，草茬留下了新鮮的傷口。炊煙在黃昏的村莊里淺淺浮動，就像淡淡的日子，平實中帶著歡樂，艱辛中懷著夢想。家家戶戶柴門輕掩，飯桌旁，一家人又聚在一起，品著谷酒，計劃起明天的農(nóng)事。
天暗了下來，有幾扇窗子，點亮了溫暖的油燈。風(fēng)趴在樹枝上，輕輕地?fù)u了搖，又搖了搖，驚醒了一只早睡的小鳥，它睜開圓圓的眼睛，四處張望。月光是一些清涼的水，把大地濯洗得清清爽爽。這些平靜、寧和的山川，是不是也如故園的風(fēng)景，如詩，如畫？只有那枚月亮，把一位孤單的游子照耀，把深深的鄉(xiāng)愁照耀。
夜色中，清幽的泉水潺潺地流過了石壁，它也想趕到溪邊，看浣紗女美麗的倒影嗎？秋天把露珠晶瑩的夢，結(jié)在枯黃的葉尖上，星星點點；而后，又一聲不響地滴落在草根，等待下一個春天的新綠。
詩人默默不語地走進(jìn)書房，抖動著手撥亮了黝黑的油燈。燈光下，他發(fā)白的頭發(fā)，是一場明天早上的秋霜么？從一朵斑斕的燈花里，詩人隱約看到了遙遠(yuǎn)的家、斑駁的墻壁、屋檐上破舊的草氈，和一個改了又改、終于已經(jīng)迫近的歸期。
好雨知時節(jié)，當(dāng)春乃發(fā)生。
隨風(fēng)潛入夜，潤物細(xì)無聲。
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
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杜甫《春夜喜雨》
春天是從院門外那株桃樹上一點很小很小的花骨朵里開始的。樹枝上，葉片鉆出一小截鵝黃的嫩芽，驚奇地打量著這個世界。
雨恰到好處地從天上趕到了人間，紛紛揚(yáng)揚(yáng)，和田野上的一丘麥苗嘮叨著一年的農(nóng)事。一只剛安好家的燕子蹲在巢里，望著淅瀝的雨，欣喜地煽動了幾下翅膀。
輕風(fēng)溫柔地?fù)е?xì)雨，興奮地扭動著絲線似的腰肢，潛入了夜色。這對分別了三個季節(jié)的戀人，終于又可以相依相偎了。小草揚(yáng)起了臉，葉子伸出了嫩嫩的手掌，所有的莊稼，舒展開期待了一冬的身子，享受著這場悄無聲息的圣浴。
郊外，天空漆黑的云朵比黑夜更深。小徑隱藏在濛濛夜色中，做起了綠色的夢。遠(yuǎn)處，有一盞漁火獨自亮著，船上的漁翁，是不是要在今夜撒下開春的第一網(wǎng)？也許，綿綿密密的雨，帶來的，不僅僅是春天，還有一年的好日子。
明天拂曉，雨止云開。在陽光溫暖的注視下，百花紛紛揚(yáng)起滋潤了一夜的臉，紅紅的，把打濕的心事，羞怯地展露給早起的人們。一層又一層花香之下，錦官城會在盎然的春意里，沉醉嗎？……
詩人想著想著，就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他的臉上，帶著少有的笑容。
斜光照墟落，窮巷牛羊歸。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
雉雊麥苗秀，蠶眠桑葉稀。
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
即此羨閑逸，悵然吟式微。
--王維《渭川田家》
夕陽走在影子的后面，隨一束炊煙回了家。靜靜的村落，張開了或深或淺的柴門。這個黃昏，又被一種蕭瑟的色調(diào)染成了溫暖的金黃。牛羊擁擠的腳步，沿一條窄窄的田埂，涌進(jìn)了村莊。深巷頓時被一股青草的清香擠滿。
誰家的門口，一個微躬的身影站在暮色中張望？一只手搭起涼篷，一只手拄著拐杖。他期盼的視線里，滿是惦念和深情。終于，忽遠(yuǎn)忽近的童音，在幾聲牧鞭的脆響中，伴一首熟悉而古老的童謠飄進(jìn)了老人慈愛的目光。
雉雞不知是耐不住寂寞，還是被這溫馨的場景感染，也細(xì)著嗓子，躲在屋后的林子里，輕輕地叫了一聲、兩聲……。麥苗經(jīng)不住誘惑，支楞起翠綠的耳朵，把身子抽了又抽，抽了又抽，仍沒有接住雉雞遞來的情詩。于是，只好含羞地低著頭，順勢滾進(jìn)了輕風(fēng)的懷里。蠶兒躺在自己裹就的小巢里，又開始編織潔白而溫暖的夢。那些桑樹，貢獻(xiàn)完一身綠葉后，仍堅強(qiáng)地站在村口。
農(nóng)人們荷起鋤頭，望了望村莊的方向。又燃起已然磨光的旱煙桿，深吸了幾口，隨后，向著朦朧的遠(yuǎn)山悠然地吐出幾個氤氳的煙圈。也許，今年又有一個好收成呢！在他們幸福的言語里，那些往日的滄桑，已被風(fēng)帶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
站在岔路口的詩人，目送三三兩兩的牛羊走過，目送三三兩兩的農(nóng)人走過，目送一個安逸怡然的日子，被最后一束陽光，裝進(jìn)了一間叫家的屋子！詩人不僅羨慕地點了點頭，而后，又無可奈何地?fù)u了搖了頭，在暮靄中輕輕吟起了《式微》。
劉麗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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