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蟄存七十年文選(雜文)
第一次將尼采介紹給我的,是二十年前的民鐸雜志尼采專號;第二次是郭沫若先生
譯的“查拉圖斯屈拉如是說”,即是登在創(chuàng)造周報上的。我讀郭氏的譯文,覺得不容易
懂。但這不是不信任他的譯文,也不是說郭氏譯筆不好,而是仿佛覺得尼采這種文體沒
法子譯成毫不走樣的中文。盡管郭氏的譯文,是如何忠實,是如何竭力求達(dá),還好像畢
竟與原文隔著一重紗似的。
光陰荏苒,二十年過去了。最近,因為國立廈門大學(xué)圖書館有英譯本的尼采全集,
偶然抽取一本“愉快的智慧”來看了,大大地感到興趣;于是又把“查拉圖斯屈拉”借
來了。為的預(yù)備在避空襲的時候到山上去看,所以這回借了一本萬人叢書本,因它小巧,
可以放在口袋里。從萬人叢書又想到萬有文庫,記得萬有文庫中已經(jīng)有一個“查拉圖斯
屈拉”的中譯本,于是把那中譯本也一并借了來。
當(dāng)我讀完萬人叢書卷端賴哀士的敘言之后,很高興地欣賞了幾篇他所謂充滿了詩意
的比喻的散文,隨即拿中譯本來對看了一二篇?戳酥凶g本之后,我得到兩個感想:一、
郭沫若的譯文原來已經(jīng)是夠好的了,可惜他沒有把全書都譯出來;二、這個中譯本,如
果不與英譯本、或其他譯本、或原文同時看,是沒有人會懂得的。
這個中譯本是蕭贛先生譯的,卷首并無序言題記。因為譯文中注的都是英語,想必
也是從英譯本轉(zhuǎn)譯而來。但決不是萬人叢書本,因為他所注的字句與萬人叢書本不同。
我不知道蕭君為什么要用文言來譯這本書?也許他以為尼采原文是仿東方古圣人口氣的,
而英譯本又是用古體文譯的,所以他采用了文言。然而蕭君似乎沒有考慮到文言不可能
--或者至少是不容易譯這本書;何況,蕭君的文言還不夠圓熟。
我在這里舉一篇“山上樹”為例。第一節(jié),要是依我的譯筆,應(yīng)該是:
“查拉圖斯屈拉曾經(jīng)看見過一個常;乇芩那嗄辏坏酵砩,當(dāng)他在那些環(huán)繞著
一個名為‘花斑牛’的小城四周的山里獨自散步的當(dāng)兒,他看見這個青年靠著一株樹坐
著,以他那疲倦的眼注視著山谷。查拉圖斯屈拉便抓著那青年所靠的樹干,這樣說:”
然后讓我們看蕭君的譯文:
“扎拉圖斯特拉瞥見一匿避之少年。一夕,獨行于繞鎮(zhèn)名‘驪母牛’之諸山上,則
見此少年憑倚一樹,目凝意倦,注視山谷,扎拉圖斯特拉乃手握少年坐旁之樹,作如是
說:”
其他不解的地方且不說,單這句“繞鎮(zhèn)名‘驪母!T山上”,已經(jīng)夠別扭了。
現(xiàn)在我們再看下去--當(dāng)查拉圖斯屈拉告訴那青年;人愈是要向上、向光明,則他
的根必須愈向下、向黑暗、向罪惡。于是那青年詫異了,問道:
“什么,向罪惡?你怎么能發(fā)現(xiàn)我的靈魂是這樣的呢?”查拉圖斯屈拉微笑道:
“有許多靈魂,如果不能先被發(fā)明,就永遠(yuǎn)不會被發(fā)現(xiàn)的。”
這一問一答,在蕭君的譯文里是這樣的:
“少年曰:‘唯,入于罪過,如何汝能發(fā)見我之靈魂乎?’
扎拉圖斯特拉微笑且曰:‘人不首先發(fā)明靈魂。則將不能發(fā)見多靈魂。’”
讓我們再看下去,我們不挑剔小毛病,在次頁上,發(fā)現(xiàn)蕭君的一句譯文:
“斯蓋使吾心碎,汝目所謂危而告者,過于汝言辭之所說!
我相信沒有人能懂得這句文言。為避免排字困難起見,我不引英文原文了,且把它
直譯出來。
“我的心碎了。你的眼睛已經(jīng),比你的說話更好(明白)
地把你的一切危機告訴了我了。”
談到后來,查拉圖斯屈拉勸告那青年人道:
“你覺得你是一個高貴的人,甚至恨你的人及鄙棄你的人也未始不覺得你是高貴的。
但是你要知道,一切人都把一個高貴的人看作是一塊絆腳石。因為一個高貴的人往往反
而妨礙了‘善’!即使人家稱他為‘善人’,而人家之所以要稱呼他,也就是為要把他
扔在一邊!
而蕭君的“簡潔”的文言譯本卻是:
“汝仍自覺尊貴,人之于汝也,雖懷怨嫉,亦尚覺尊貴。須知每人皆有一尊貴者當(dāng)
其前,雖善人猶有一尊貴者當(dāng)其前,雖人皆謂之為善,而人皆愿去之!
最后,查拉圖斯屈拉提醒一些志氣高傲的青年前路的危機,他說:
“以前,他們曾以為自己將成為英雄,但如今他們卻變做醇酒婦人的人物了。英雄
思想對于他們已經(jīng)成為一種悲哀和苦痛了!
而蕭君譯文中的警句卻成為:
“彼等曾欲為英雄,今則為淫樂者,擾亂與恐怖,彼等則視為英雄。”
好了,小小的兩頁文字,已有了這么幾個大大的錯誤(小的不算在內(nèi)),我的校對
工作,似乎不必做下去了。我不敢說蕭君一點也看不懂英文,但從這些錯誤中推測起來,
卻又不僅是文言所應(yīng)該負(fù)的責(zé)任。因此,使我又不得不妄自斷定蕭君實在一點也不懂英
文!
蕭君的譯本不足惜,萬有文庫的成為“萬有”也不足惜;所可惜者,乃是尼采及其
英譯者遭了無妄之災(zāi)。尼采寫這本書是非常用心的,他曾經(jīng)自負(fù)地說:“我的文體是一
種跳舞,它玩弄著一種勻稱的形式,而嘲謔著及超越著這些勻稱。”這意思是說,他襲
用了各種東方哲典,臘丁文豪及條頓民族的怪誕風(fēng)格,揉雜成章,而臻于“妙索環(huán)中神
游象外”之致。然而不幸得很,這一代大哲學(xué)的名著,在中國卻這樣蹣跚地跳了出來,
而竟使人笑掉牙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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