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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站(三)

發(fā)布時間:2016-1-24 編輯:互聯(lián)網(wǎng) 手機版

商采薇

 

  走過來坐在我的身旁,  

  不要離別得這樣匆忙,  

  要記住紅河谷你的故鄉(xiāng),  

  還有那深愛你的情郎。”  

  章老師反復(fù)地彈著這支歌,四遍、五遍、六遍……他的聲音是那樣深沉而顫抖,他的神色是那樣憂郁而凝重。他似乎忘了自己,似乎把自己完全溶入到歌曲中,似乎在用整個心,整個生命,整個靈魂在演奏,在歌唱。柳笛聽得癡了,她完全被那傷感的旋律,被那憂郁的歌聲感染了,完全進入到歌曲的意境中,陷入到一份濃濃的離愁別緒中。她做夢般地走到章老師的身邊,做夢般地坐下來,做夢般地把手放在章老師的肩上,似乎要安慰那痛苦而孤獨的靈魂,似乎要把自己的心,和章老師的心溶入到一起。她慢慢地低下頭來,一滴淚珠,靜靜地落到了章老師撥著琴弦的手背上。  

  章老師的手猛地顫抖了一下。然后,一聲尖銳的,痛楚的碎裂之聲,把兩個人從朦朧的,迷惑的意境中,生硬硬地拽回到現(xiàn)實的世界里。兩個人不約而同驚跳著站了起來。室內(nèi)好靜,好靜,好靜,只聽見那琴弦的余音在震顫著,震顫著周圍的空氣,也震顫著兩個人的靈魂。  

  好久,好久,琴音消失了,兩個人還是沒有說話。柳笛擦干淚水,凝望著章老師。他站著,挺直得像一根樹干。他的臉色又恢復(fù)到平日的蒼白和冷漠,似乎溫柔和悲哀一起消失了?墒,柳笛清楚地看見,一滴碩大的,晶瑩的淚珠,從他茶褐色的鏡片后面流出,順著蒼白的面孔,慢慢地,慢慢地劃落下來,靜靜地落在腳下的塵土里。  

  “章老師,您哭了!绷演p聲說。章老師哭了,章老師居然哭了。這顆從最堅強的胸膛中流出的最真最純的淚珠,第一次換起了柳笛心靈深出的某種悸動。她的心中漲滿了似水的柔情。她輕輕地握住了章老師的手,輕輕的?墒峭蝗,章老師的身子起了一種古怪的顫抖,就像在第一次語文課下課時,柳笛扶住他胳膊時所感到的那樣。他猛地一甩,把柳笛的手甩到了一邊。柳笛驚訝得張大了嘴巴,竟然連話也說不出來,她做夢也沒想到,章老師會把她的手臂甩開。然后,章老師迅速地轉(zhuǎn)過身子,背對著柳笛,簡短,沙啞,清晰,而平靜地說:“柳笛,你走!”  

  柳笛傻了,愣了,她想說些什么,卻吐不出聲音。然后,一陣委屈的,失望的,傷心的淚水就沖出了眼眶,在臉上奔流著。她咬著牙,不讓自己發(fā)出啜泣的聲音。透過水霧般的淚眼,柳笛看見章老師那高大的身軀依然挺直,肩膀竟沒有一絲抖動。他又武裝起來了,全身心都武裝起來了,他又成了一塊有棱有角的堅冰。對于柳笛,他居然還要武裝著自己!為什么彼此之間這樣信任,還要這樣疏遠呢?柳笛不明白,真的不明白。然后,她又聽到了章老師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齒縫里迸出來:“柳笛,你走!”  

  這聲音是那樣冰冷,冰冷得就像冰鐵鏗然相撞。柳笛覺得自己再也呆不下去了。她毅然甩了甩頭,掉轉(zhuǎn)身子,向外面跑去。剛跑到門口,她又聽到章老師用低沉的聲音說:“明天下午,我到學(xué)校,去--送你!”  

  柳笛愣了一下,還是快步跑出了屋子。夕陽已經(jīng)下山了,暮色悄然游移到了每一個角落。柳笛跑出小院門口,她聽見了一聲響動,似乎在章老師的房間里,有什么沉重的東西倒下了。  

 

  十三  

  第二天下午,柳笛來到了章老師的辦公室。  

  章老師依然穿著昨天的服裝--暗紅的襯衫,深藍的牛仔褲,依然戴著茶褐色的墨鏡。不知怎的,他這身充滿朝氣和活力的打扮,竟使這個平素簡單而死板的小屋變得鮮活亮麗起來。柳笛知道章老師年紀(jì)并不大,今年剛28歲,可是他的衣著,他的聲音,他的冷漠與倨傲,都讓人覺得他已經(jīng)歷盡滄桑,只有從昨天開始,柳笛才真正意識到,章老師其實真的很“年輕”。  

  當(dāng)柳笛走進辦公室的時候,這個年輕的教師正在給茉莉花澆水。柳笛知道章老師喜愛這盆茉莉,但從來沒有主動照管過它,澆花、剪枝、施肥,都是由柳笛一手操辦。如今,他卻主動澆起花來。他拿著一個簡易的噴壺,澆得很專注,但水卻有一半噴灑到了外面。柳笛想都沒想,就連忙走過去,輕聲說:“章老師,讓我來吧!  

  章老師固執(zhí)地搖了搖頭:“還是讓我自己來吧。你走后,我也應(yīng)該學(xué)著照管它了。以后的日子里,陪伴著我的,就只有它了!  

  這幾句話是那樣平淡,平淡中卻隱藏著一股眷戀的深情和無可奈何的凄愴。柳笛有些感動,也有些心酸。昨日的委屈和不快,被這幾句話沖淡得一干二凈。她想說什么,喉嚨里啞啞澀澀的,竟吐不出聲音。章老師澆完了花。習(xí)慣性地向?qū)γ娴囊巫又噶酥,柳笛就在那上面坐下。桌子上已?jīng)泡好了兩杯茶,不知什么時候,章老師開始習(xí)慣泡上兩杯茶。柳笛端起茶杯,一股微帶苦澀的清香繞鼻而來。她沒有品茶,而是凝神打量這間她已經(jīng)呆慣了的小辦公室:辦公桌、椅子、鐵皮暖壺、茶杯、紅墨水、作文本、茉莉花……這些再普通不過的事物,今天似乎也染上了離愁別緒。柳笛終于理解了,游子在離開故鄉(xiāng)的時候,為什么那普通的一草一木,都能牽動那濃濃的鄉(xiāng)愁。如今,這間小屋的每一件東西,都記敘著太多的往昔,都凝聚著太多的情意,都預(yù)示著即將的別離。  

  柳笛又把目光移到章老師的身上。盡管馬上就要別離,他還是一如往昔,平靜而冷漠。他的臉上又浮現(xiàn)出慣有的,沉思的表情,眉峰微蹙著,安靜地坐在那里。有好幾次,他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要說什么,最終還是沒有吐出一個字。兩個人和平日一樣,一語不發(fā)地坐了整整一個下午,默默地感受著彼此的心跳,默默地傾聽著離別的腳步聲,一點,一點,又一點地走近,走近……  

  五點鐘,柳笛扶著章老師,默默地來到了那個小小的車站。  

  金絲柳仍然垂著長長的枝條,掛著一樹翡翠般的碧綠。丁香樹的紫花早已凋謝了,那些心形的,墨綠色的葉子,卻在夏日里茁壯地生長著。那個一點詩意也沒有的鐵皮站牌,仍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迎接著一輛又一輛的公交車。柳笛的目光一一落在這些熟悉的事物身上,似乎在向一個個老朋友告別。夕陽已經(jīng)緩緩地下墜了,但仍然猛烈地燃燒著。柳笛從沒有看過這樣的夕陽,它通紅通紅的,就像一塊在高周波爐里燒熔了的鐵漿。它又在拼命地燃燒著,似乎在燃燒著自己的一切,為它深愛的世界放出最后的,也是最輝煌的光和熱。滿天的云彩,竟全被夕陽染成了絢爛的,亮麗的,變幻莫測而又光芒耀眼的金黃色,而且在逐漸加深,加深,似乎要被這夕陽熔沸。這是落日嗎?這是怎樣的“落日”!柳笛被撼動了,她怔怔地望著那落日,整個人都發(fā)呆了。  

  “柳笛!”一直默不作聲的章老師忽然開口了。柳笛一驚,思緒被拉了回來!霸趺,章老師?”她熱烈地問。其實整個下午,她都在期盼著章老師能說些什么。她不想這樣沉默地分手。  

  “柳笛,”章老師依然毫無表情,聲音卻有些困難和艱澀,“你,能讓我--‘看看’你嗎?”  

  柳笛一下子愣住了。章老師要“看看”自己?可只有瞬間,她就明白章老師的意思了。突然間,她覺得自己的臉龐微微有些發(fā)燒,心跳不知所以地加快起來,少女特有的羞澀讓她感到一份狼狽和不知所措,一時間,她竟不知如何是好。章老師靜靜地等了一會,然后,他的唇間飄過一聲嘆息,輕微得幾乎難以覺察,慢慢地,他轉(zhuǎn)過了自己的身子,背對著柳笛。  

  柳笛砰然心動,她從章老師的語氣和嘆息中,聽出了某種他不想表露的渴望與要求。這渴望是那樣強烈,這要求又是那樣難以啟齒,她突然明白了,章老師提出這個請求,是用了多大的勇氣和力量,自己,怎么能拒絕這樣的要求呢?沉思了片刻,她默默地走到章老師的面前,輕輕地握住他的雙手,緩緩地,毫不遲疑地放在自己那還有些發(fā)熱的臉上。  

  章老師的雙手微微顫抖了一下,身上掠過一陣輕微的顫栗。然后,他那粗糙有力的雙手開始在柳笛的臉上一點點地摸索。他撫摩著柳笛那光滑美好的長發(fā),撫摩著那寬闊的額頭,彎月般的眉毛,明如秋水的雙眸,小而挺直的鼻子,如玫瑰花蕾般的嘴唇,白皙細膩的皮膚,瘦削動人的下巴……他撫摩得很仔細,似乎在用心捕捉每一點細微的特征,去感應(yīng)每一種他看不見的情形。柳笛安靜地站著,任章老師隨意地撫摩著,心中漾起一股微妙的,感動的情緒。然后,她覺察到章老師的雙手順著面頰滑下來,放在她小小的肩頭上。  

  “他們都說,你長得很美!闭吕蠋熭p聲說,語氣平靜而溫柔。  

  柳笛的心中掠過一陣酸楚的柔情!安唬彼f,“他們夸張了,我只是一只丑小鴨而已!  

  章老師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你決不是丑小鴨,你是一只白天鵝。最起碼,在我心中,你永遠是一只最美麗的白天鵝。”  

  “章老師!”柳笛感動而熱烈地低呼著。她覺得鼻子發(fā)酸,喉頭發(fā)哽,似乎有兩滴露珠落入她的眼眶里,使所有的景物在她眼中都變得那樣朦朧。  

  章老師似乎沒有聽見她那聲熱忱的低呼,繼續(xù)喃喃地說著,平靜的聲音中竟蘊涵著一絲壓抑不住的激情:“我真希望,此時,我的眼睛能突然亮起來,哪怕只有一分鐘,是的,一分鐘,我--愿意用我整個的生命去交換!”  

  他那扶著柳笛肩頭的雙手突然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他的嘴唇輕顫著,雙手緊緊地抓住柳笛的肩膀,呼吸急促,胸脯在劇烈地起伏著。然后,猝不及防的,他一下子把柳笛擁進自己的懷里,讓她的頭壓在自己的肩膀上,兩條粗壯的胳膊有力而溫存地圈住了她。  

  柳笛一陣驚慌,本能地想要掙扎。然而,她聽到了章老師的那顆心,那樣生動、那樣充滿活力地狂跳著。那“砰砰”跳動的聲音,似乎在訴說著一些她還無法聽懂的,卻是美好的,熱烈的情感。她抬起頭來,看著章老師的臉,那張剛才還激動不已的臉孔,此時又恢復(fù)了往昔的平靜和冷漠。柳笛簡直無法理解,如此平靜的外表下,居然能隱藏著如此狂跳的心靈!她嘆息著,這三年來,有多少次,章老師都是用冰山一般的冷漠,壓抑著自己那顆敏感而熱情的心。∷辉賿暝,而是順從地把自己小小的身體緊靠在章老師寬闊的胸懷里,并用手環(huán)住了他的腰。章老師顫栗了一下,瞬間又平靜下來。兩個人就這樣靜靜地,靜靜地依偎著,在離別的最后時刻,彼此用身體,用心靈感受著對方的存在。柳笛發(fā)覺章老師的心跳漸漸地平緩下來,變得那么沉,那么重,那么美。她逐漸地陷入一份靜謐、安詳、美好、空靈的氛圍中,在這樣的氛圍里,她覺得自己正被一份人世間最純潔,最真摯,最美好的情感包圍著,就像浮在睡蓮的小圓葉上的一個翠綠的嫩蛙,被滿天滿地的清香包圍著。  

  汽車遠遠地開來了。柳笛沒有動,章老師卻警覺地動了一下!傲,車來了!彼麛嗟厮砷_了手臂。柳笛震動了一下,她突然被拉回到現(xiàn)實中來,突然要真真切切地面對和接受離別了。汽車慢慢地駛近了,駛近了,終于毫不留情地停在了站牌附近。柳笛扶住了章老師的胳臂,手微微地發(fā)抖,心中也隱隱地發(fā)痛,痛得竟連哭都哭不出來。章老師卻相當(dāng)平靜安詳,嘴角上掛著一絲滿足和欣慰。他一如往昔那樣,平靜地上了車,平靜地走進了車廂。  

  “咣當(dāng)”一聲,鐵門無情地關(guān)上了。汽車發(fā)出一聲沉重的喘息,終于啟動了。柳笛悵然若失地站在那里,并不清楚自己在想些什么。然而,就在汽車啟動的時候,章老師從車窗中探出了頭,向她用力揮了揮手,柳笛清楚而驚訝地看到,他的臉上,竟掛著那樣明朗那樣動人的笑容。章老師笑了,他居然笑了,第一次笑了,那笑容,爽朗得像秋日那沒有一絲烏云的天空,燦爛得像春天那遍灑原野的陽光……  

  柳笛不禁癡了,她呆呆地望著汽車越走越遠,越走越遠,終于和窗口中那燦爛明朗的笑容,一起隱沒在蒼茫的暮色中。遠處,夕陽火一般的燒紅了整個天空。  

 

  十四  

  邁進北大的校門,柳笛發(fā)現(xiàn)自己闖入一個嶄新的天地。  

  從不知道燕園這樣大,那煙波浩淼的未名湖,那綠樹成蔭的湖岸,那中西合璧的教學(xué)樓、宿舍樓,那名稱雅致的各個住宅區(qū)……大概久居北大的人,也未必走遍每一寸土地;從不知道燕園這樣美,湖光塔影,泉石煙霞,曲徑通幽,秀樹繁花,既有宮廷寺廟的莊嚴肅穆,又有園林別墅的清新雅致;從不知道燕園的人才那么多,迎面走過來的不起眼的老者,很可能就是一位學(xué)術(shù)界的泰斗,睡在你上鋪的姐妹,也許就是哪個省市的“狀元”,這里聚集著全國的精英,這里會受到最好的教育,沒有誰敢在這里自稱“天才”,也沒有誰能在這里輕易認輸,每個人都在勤奮的學(xué)習(xí),每個人都在暗暗地較量;從不知道燕園的學(xué)術(shù)氣氛這樣自由而濃厚。在這里,各種思想,各種觀點,各種派別,各種方法都有一席之地,你可以自由發(fā)表自己的見解,自由選擇學(xué)習(xí)方法,自由施展自己的才能,蔡元培先生提倡和確立的“兼容并包”的校風(fēng),直到現(xiàn)在還被忠實地執(zhí)行著。學(xué)生可以不去聽課,但卻很少有人偷懶,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的頭腦不停地思索。沒有燈光的三角地,幾乎天天都張貼著學(xué)術(shù)報告和各種講座的信息,而夜晚的圖書館燈火通明,就像一條大船在深夜的海面上乘風(fēng)破浪地前進……  

  柳笛驚訝了,贊嘆了,興奮了。她終于理解了章老師的話--那真是人類知識和精神的圣殿。如今,她就像一個流浪的孩子,突然來到這座圣殿里,一時間眼花繚亂,心醉神迷。雖然不能馬上領(lǐng)會北大的精髓和真諦,但她被深深地陶醉了,哦,北大,我的第一志愿,我的家!  

  迫不及待地,她一頭扎進了北大的懷抱里,拼命地汲取,拼命地涉獵。勤奮,瘋狂的勤奮。很快的,她找到了章老師的那種感覺--如魚得水。  

  在強烈的興奮和沉醉中,柳笛并沒有急著去找蘇文教授。可是入學(xué)第三天,蘇文教授卻找到了她。于是,她跟著蘇文教授,來到了他的家--鏡春園的竹吟居。  

  鏡春園和朗潤園相鄰,這兩園水面頗多,水面間用石板橋相連,很有些野趣。數(shù)家民房,綠蔭掩映,真有些江南小鎮(zhèn)的風(fēng)光。鏡春園內(nèi)有一池紅荷,碧葉紅花,清香遠播。看著它們,柳笛不禁想起了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不知這池荷塘,月下會是什么風(fēng)采。而蘇文教授的家,卻坐落在荷塘后面一座小小的竹林里。  

  剛走進竹林,柳笛就覺得光線驟然暗了下來。竹林內(nèi)有條碎石子鋪的小路,綠蔭蔭的光線下,連石子都也染上了一層透明的綠色,風(fēng)穿過竹葉,發(fā)出簌簌的響聲,輕幽幽的,好像曾在夢里聽到過。在竹林深處,幾椽灰色的屋瓦和一帶白墻掩映在竹葉之下。白墻上開著一個小小的,朱紅色的門,古色古香的,門楣上懸著一個黑地金漆的匾額,上面用隸書端端正正地寫了三個大字--竹吟居。兩旁還有一副對聯(lián)“閑處攜書花下坐,興來得句竹間吟!甭淇钍恰昂L炀搭}”。柳笛不禁暗暗贊嘆:“好句!好字!好名字!”  

  進得門來,就是一個較大的院落。院中居然有一個小小的涼亭,金頂紅柱,頗為玲瓏可愛。柱子上也掛著一副黑地金字,雙鉤鐫刻的對聯(lián),柳笛仔細一看,對聯(lián)上寫的是“數(shù)桿修竹七間屋,一席清風(fēng)萬壑云!焙么蟮臍馄牵×洋@嘆著,再看落款,仍然是“海天敬題”。  

  小院里的確有七間平房,東西廂房各兩間,其余是三間上房,一間是客廳,一間是茶室,一間是書房。七間房間都由抄手游廊相連。上房門前有兩株高大的西府海棠,四月里,想必這里應(yīng)該是嫩紅盈樹,笑傲春風(fēng)。而現(xiàn)在,則是“花褪殘紅青杏小”了。東廂房是蘇文教授夫婦兩人的臥室和廚房,西廂房也是一間臥室和一間書房。令人叫絕的是,除了廚房,六個房間都取了一個雅致的名字,而且都題上了一副相應(yīng)的對聯(lián)。上房的正中是“雅集堂”,對聯(lián)是“傾壺待客花開后,出竹吟詩月上時!庇谢ㄓ兄,還很符合客廳的特點和主人的情趣。旁邊的一間名曰“茶煎谷雨”,對聯(lián)只有八個字“松風(fēng)煮茗,竹雨談詩!倍情g名曰“金石屋”的書房,對聯(lián)更是脫俗“家有藏書墨莊香遠,門無俗客竹徑風(fēng)清!碧K文夫婦的臥室,則起了一個別致的名字“棲棲廬”,對聯(lián)是“鳥鳴千戶竹,書枕一床風(fēng)!闭娌恢朗区B在棲息,還是人在休息,或許是取“雙宿雙棲”之意吧。柳笛看著,讀著,品著,不禁為主人的才學(xué)和情趣所傾倒。她注意到,所有的題字,落款都是“海天”。海天是誰?她模模糊糊地想著,這個海天,必定是極有才學(xué),又與蘇老師有密切關(guān)系之人。然后,蘇老師又把它引進西廂房。作為臥室的那一間名曰“爽挹齋”,對聯(lián)是“月浸一簾花影瘦,風(fēng)搖半塌竹蔭涼!焙苡行╁羞b之氣。而另一間,則起了一個讓柳笛心驚的名字--“海天書屋”,對聯(lián)則是引用朱熹在廬山白鹿洞書院題寫的那副名聯(lián):“日月兩輪天地眼,詩書萬卷圣賢心!彪m是引用,卻氣勢磅礴,有吞吐天地之氣。與其他幾副迥然不同的是,這是唯一一副沒有嵌上“竹”字的對聯(lián)。  

  柳笛突然轉(zhuǎn)過身來,問身邊的蘇文教授:“蘇老師,海天是誰?他一定與您關(guān)系很密切吧!  

  “當(dāng)然,”一旁的蘇伯母笑吟吟地接了口,“他是我們的兒子!  

  “哦,原來是令公子!绷鸦腥淮笪颍植坏煤L炷菢硬湃A橫溢,那樣深諳古典文學(xué)之道,又那樣雅量高志,原來是盡得蘇文教授的遺傳和熏陶。突然間,柳笛對那個海天產(chǎn)生一種羨慕和向往之感,她想見一見這個“海天”。  

  “他現(xiàn)在在哪里?在北京嗎?”柳笛試探著問。  

  “不,他不在北京,在外地工作!碧K文教授沉吟著說,“這兩間房子,原來是他住的,他有自己的書房,F(xiàn)在,他一走,這兩間房子就空下了,空了好幾年了。”他的語氣中忽然有一絲悵然,目光游移到了那塊“海天書屋”的匾額上,大概是在思念遠方的兒子吧。突然,他把目光又集中在柳笛身上,誠懇而熱烈地說:“柳笛,你到這里來住好了。這兩間屋子反正也是閑著,不如讓你來住,這樣冷了熱了,我們也好有個照應(yīng)!  

  柳笛一愣,沒想到蘇老師會提出這么個建議!袄淞藷崃耍覀円埠糜袀照應(yīng)!边@是父親對女兒才能說出的話。∽约汉吞K老師萍水相逢,怎么能承受得起他這樣的關(guān)愛呢?她急忙推辭:“別,這多麻煩你們……”  

  “麻煩什么!”蘇伯母接口了,她氣質(zhì)高貴,但慈祥而熱情,有一對易感的眼睛和滿臉和煦的笑,“柳笛,咱們雖然第一次見面,我可沒把你當(dāng)外人。你蘇伯伯回來就告訴我,他見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了你。這也是一種緣分。想想吧,全國報考北大的人那么多,偏偏你的卷子出了問題,去調(diào)查的偏偏是你蘇伯伯,而調(diào)查時又偏偏遇到了……”她把后半句話咽了回去,接著說,“這些巧合,不都說明你和我們有緣嗎?這院子這樣大,海天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來,這幾年就我們老兩口,獨守著這七間房子,真是說不出的孤獨和冷清。如今,你來了,正好可以解一解我們的寂寞。哎,”她的聲音突然變得那樣蒼涼而沉重,“我們多么希望有誰能陪伴在我們身邊,給我們帶來真正的‘天倫之樂’啊!”  

  “是啊,柳笛,”蘇文教授深深地,寵愛地看著她,那樣鄭重、誠懇而又酸楚地說,“如果你不嫌棄的話,就把這里,當(dāng)成你在北京的家,把我們,當(dāng)成你在北京的父母吧!”  

  柳笛感動地凝視著這兩位滿頭白發(fā),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人,在他們那憂傷而期待的目光中,在他們熱烈而誠摯的語氣里,整個人都呆住了。  

  于是,柳笛成了竹吟居的常客。說實話,她熱愛北大,但對北大的宿舍環(huán)境可實在不敢恭維,且不說條件如何,那“臟、亂、差”的衛(wèi)生狀況就讓她難以忍受。因此,她三天兩頭就往竹吟居跑,雙休日,更是整天住在那里。蘇老師真的讓柳笛住進了“爽挹齋”,并對她說:“西廂房的兩間屋子都屬于你,東西可以隨便動,書也可以隨便放,海天不會生氣的,他自己身邊的書也夠多的了!庇谑牵鲙,就成了柳笛的世界。  

  剛住進“爽挹齋”,柳笛就有一種奢侈之感。這倒不是因為這間屋子多么豪華,相反,“爽挹齋”布置得相當(dāng)簡樸。白粉墻,沖刷得十分干凈的水泥地,一排明亮的大窗,使房間充滿了光線。窗外全是竹子,窗上垂著淡綠色的窗簾。午后的陽光透過竹葉,透過紗窗,映了一屋子的綠?看暗奈恢梅胖粡垥溃郎嫌袀用竹子雕刻出來的小臺燈,顯然出自手工,雕刻得十分細致,罩著個綠紗做的燈罩?繅Φ牡胤绞且粡埬敬玻G色的被單上有手工貼花的四只仙鶴,飛翔在一堆云鉤之中。墻上懸掛了一張墨竹圖,幾支竹子瀟灑挺秀的伸著枝椏,幾片竹葉,栩栩如生的、飄逸的、雅致的點綴在枝頭。畫上沒有題字,也沒有落款,看來是出自主人的手筆。是的,這里相當(dāng)簡樸,卻在簡樸中透著一種高雅的情趣,讓人有一種“反樸歸真”的感覺。柳笛尤其喜歡那一屋子幽幽的淡綠色。晚上,躺在床上,聽著風(fēng)敲竹韻,看著淡綠的窗簾上竹影和海棠花影搖曳交錯,柳笛才真正體會到了“月浸一簾花影瘦,風(fēng)搖半塌竹蔭涼”的意境,也才明白了“爽挹”二字的含義。每每此時,她不禁會在心底模模糊糊地贊嘆:“寫出這副對聯(lián)的海天,該是怎樣一個‘奇才’!”  

  而進了“海天書屋”,柳笛對這個“奇才”的仰慕又增加了幾分!昂L鞎荨本拖喈(dāng)于一個小小的圖書館,除了一桌一椅外,就是一排排書架了。柳笛發(fā)現(xiàn),海天和章老師的讀書趣味不大相同,這里宗教、政治、地理和傳記方面的書相當(dāng)多,而這些種類的書在章老師的書架里幾乎絕跡。另外,文學(xué)方面,古典文學(xué)的圖書一本沒有,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和外國文學(xué)則注重收藏那些不知名的作家作品,不象章老師的書架里,大都是經(jīng)典名著。這也難怪,蘇老師就是研究古典文學(xué)的,“金石屋”里都是古典文學(xué)的藏書,做兒子的又何必多此一舉呢?柳笛隨便翻了一翻,發(fā)現(xiàn)幾乎每本書中都有被勾畫過的句子,或是幾句簡短的評語,她覺得上面的字跡有些眼熟,細一看,和竹吟居中的那些題字出自一人,都是海天的手筆。她真不能想象,一個人怎能看得了這么多的書?然后,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她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本名叫《海天寄語》的書。這是一本不很薄,也不很厚的書,柳笛看了一眼日期,是七年前出版的。打開扉頁,一張男人的照片躍入眼簾:濃厚的黑發(fā),一張年輕的,輪廓很深的臉龐,被太陽曬成了微褐色,高額頭,高鼻梁,略帶棱角的下巴。最吸引人的是那雙眼睛,深而黑,大而明亮,目光深邃而又充滿了活力與生氣,似乎蘊涵著豐富的思想,也蘊涵著豐富的熱情。這是一張相當(dāng)帥氣,相當(dāng)漂亮,相當(dāng)“男子漢”的面孔。柳笛被這張照片深深吸引了。然后,她看到了照片旁邊的作者簡介:  

  “海天,男,21歲,原籍江蘇,現(xiàn)就讀于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自幼酷愛寫作,曾在各大報刊、雜志上發(fā)表文章數(shù)百篇,文章視角獨特,觀察細膩,文筆犀利流暢,感情真摯充沛,被文壇譽為最有前途的青年作家。”  

  柳笛有些不能自持了。這居然是他在讀大學(xué)時出版的書。天,海天,究竟是個怎樣的“天才”?她旋風(fēng)般的把這本《海天寄語》拿回“爽挹齋”,不知為什么,竟覺得有些心跳,似乎自己正在偷看別人的日記。  

  當(dāng)晚,她一口氣讀完了這本書。這是一本散文集,其中大多數(shù)是小品文。讀著讀著,柳笛不禁被作者那獨特的視角,細致而敏銳的觀察,以及切中要害的言語所吸引。在《文學(xué)與文學(xué)批評》一文中,他竟這樣評論文學(xué)批評:  

  “當(dāng)一個文學(xué)批評家非常難,他首先要有高度的文學(xué)欣賞能力,其次要客觀而沒有偏見,前者還容易,要做到后者就不太簡單了。那么,有偏見的文學(xué)批評又怎能幫助讀者呢?何況,這是一個充滿戾氣的時代,許多人由于苦悶而想罵人,很多就借文學(xué)批評來達到罵人的目的,徒然混淆了讀者的看法,弄得大家根本無從選擇。讀者不知道選擇哪一位作者,作者也不知道選擇什么寫作方向,這樣,文學(xué)批評就完全失去了價值。讀者通常都會去選擇他所喜歡的作家和讀物,他能接受多少是他自己的問題,并不需要人幫助,更不需要文學(xué)批評家們幫助。其實,惟一能評定一本作品的價值的,不是讀者,也不是文藝批評家,而是時間,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的,就是好作品。壞的作品,不用人攻擊謾罵,時間自然會淘汰它。身為一個作家,不必去管別人的批評和攻擊,只要能忠于自己,能對自己的作品負責(zé)任就行了!  

  天,簡直是字字犀利,而又字字犀利得有理。柳笛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深刻而真實的批評。然后,在《論“意識流”的傾向》中,他對現(xiàn)在所謂的“意識流”創(chuàng)作是這樣評價的:  

  “現(xiàn)在寫所謂‘意識流’的東西很時髦。之所以要加上‘所謂’二字,是因為大多數(shù)人運用的不是真正的意識流,他們只是把把文字反復(fù)組合,弄得難懂一點,奇怪一點,再多幾次重復(fù)就行了。這種東西好就好在別人看不懂。既然看不懂,讀者就覺得高深莫測,批評家就無法說它哪里不好。既沒有不好之處,那就是好了。其實我覺得這些東西,所要表達的只有一個內(nèi)容--迷失,F(xiàn)在許多青年都很苦悶,出路問題、婚姻問題、升學(xué)問題……使很多青年彷徨掙扎,而有迷失的心情。于是,這一代就成為迷失的一代。有些青年是真的迷失,有些為了要迷失而迷失,文學(xué)作品也急于表現(xiàn)這種迷失,最后就真的迷失得毫無方向。所以,我覺得這種文學(xué)與其美其名曰‘意識流’,還不如干脆稱之為‘迷失文學(xué)’更妥當(dāng)一些!  

  柳笛不禁拍案叫絕。解氣!實在解氣!她最討厭那種把別人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文學(xué)作品,這一番話,簡直說到了她的心坎里。不過,更讓柳笛驚訝的,不是海天對文學(xué)的獨到見解,而是他對人生竟看得如此透徹,在《名譽與死亡》這篇文章中,他寫下了這么一段話:  

  “名譽是什么?說白了,名譽就是別人對你的看法。你有沒有好的名譽,不是你自身是否清白的問題,而是別人承認與不承認的問題。因此,從古至今,多少人以死證明自己的清白,捍衛(wèi)自己的名譽。這樣做實在是一個最無奈而又最有效的選擇,因為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不容易體諒活人,卻很容易體諒死人。對于活著的人,人們很容易想起他的壞處,而對于死去的人,人們很容易想起他的好處。所以用死亡證明自己的清白,雖然會搭上一條性命,卻多數(shù)都能達到目的。只是,每一條求證名譽的鮮活生命,都能更深一步驗證了這個社會的殘酷!”  

  柳笛反復(fù)讀著這段話,雖然感覺沉重而尖銳,卻說出了許多她還不能看透的問題。以海天那21歲的年齡,居然能把人性、社會和人生看得如此透徹,他該有多么敏銳的觀察力和多么深刻的思想!不過,柳笛總覺得這樣“一針見血”的風(fēng)格,似乎在哪里領(lǐng)教過?墒,這種感覺只是腦海中浮動的影子,既抓不住,也看不清。總之,這幾天,她對海天這個尚未謀面的人,已經(jīng)由驚訝到贊嘆,由贊嘆到欣賞,現(xiàn)在,看了這本《海天寄語》,她對海天,簡直就是崇拜得五體投地了。  

  于是,那個夜晚,“海天”這個名字,就深深地刻在她的腦海里,而照片上那個深刻而熱情的青年,則第一次走進了她的夢中。  

  蘇文夫婦對柳笛照顧得無微不至。在蘇老師身上,柳笛的確感到了一種父愛--愛得那么深,教得那么細,管得那么嚴。尤其是,蘇老師也是研究古典文學(xué)的,這使柳笛覺得他更像自己的父親。不過,柳笛感到蘇老師比父親在古典文學(xué)方面的造詣要深得多,這一段日子,柳笛在他身邊真是受益非淺。蘇伯母則是一個地道的“慈母”。每次柳笛來到竹吟居,她都會準(zhǔn)備幾樣柳笛愛吃的小菜。一次柳笛覺得過意不去,勸蘇伯母不要那么費心了,蘇伯母卻笑吟吟地說:“做菜就要人愛吃呀!以前,我那海天總是吃得盤子碗都底朝天,他常對我說:‘媽媽,如果我變成大胖子,就要你負責(zé)!’那時他才結(jié)實呢!這幾年他在外面,”她悄悄搖頭,低低嘆息,“真不知道弄成什么樣子了!唉!”  

  蘇伯母那一聲牽腸掛肚的嘆息,引起了柳笛好一陣酸澀。是啊,海天為什么經(jīng)常不回家呢?可能太忙碌了吧。柳笛知道這老兩口都很掛念他們的兒子。蘇老師很少談起海天,但總在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那份牽掛。蘇伯母則經(jīng)常在柳笛面前提起海天的一些往事。一次,她拿出海天的影集讓柳笛看。柳笛一張張翻看著,看得多了,不知為什么,她突然覺得海天有些面熟,似乎從哪里見過?墒窃趺聪,她也想不起來。也許海天太符合她心目中的男子漢形象吧。心目中的男子漢?柳笛覺得自己的臉有些發(fā)熱。然后,她翻到一張海天扣籃時的照片。那扣籃的動作是那樣瀟灑,簡直可以和邁克爾﹒喬丹媲美。柳笛抬起頭,帶著滿臉的驚喜,迫不及待地問:“怎么,他還會打籃球?”  

  “他是中文系籃球隊的隊長!碧K伯母一臉的自豪,“當(dāng)時,中文系籃球隊是唯一一支能和學(xué);@球隊抗衡的隊伍,原因就是他打得太棒了!你不知道,他一打起球來,能讓全場觀眾跟著瘋狂,尤其是那些女孩子們。”  

  “那里面肯定有他的女朋友吧。”柳笛悄悄問著,不知為什么臉就紅了。  

  “女朋友?沒有!碧K伯母搖搖頭,“這孩子心太高。不瞞你說,大學(xué)四年,追他的女孩子能有一個連,可他就是一個也看不上。他對女朋友要求太高,他倒不在乎漂亮不漂亮,但要有氣質(zhì),還要夠得上他的精神境界,用他自己的話說,是‘靈魂能夠交融在一起’。唉!”她長嘆了一口氣,“不是我夸自己的兒子,他的境界太高,一般人是達不到的。”  

  柳笛點了點頭,深有同感,一旁默不作聲的蘇老師卻開口了:“海天這孩子,對待愛情是相當(dāng)認真的。他不輕易交付自己的情感。那次,他的一個朋友,就是那個法國留學(xué)生,因為失戀鬧著要自殺,他把那個留學(xué)生硬拖到‘爽挹齋’,寸步不離地看守了三天三夜。我聽到他對那個留學(xué)生喊:‘你不值得去死,除非,你的愛情是值得用生命來詮釋的!要死,也要為值得你去愛的人而死!’正是這句話,點醒了那個留學(xué)生,也感動了我。知道嗎?咱們海天如果愛上了一個女孩子,他會用自己整個生命去愛她,必要時,甚至?xí)敛华q豫地為她去死!”  

  柳笛嘆息了。能讓海天為她而死的女孩子,該是多么超凡脫俗!大概不能是人間女子,而是一個仙子吧。蘇伯母似乎也有同感,她感嘆著說:“我看這一輩子,他也找不到這樣的女孩子!  

  “那可不一定,”蘇老師頗有含義地看了柳笛一眼,“他離家這么多年,也許已經(jīng)找到了這樣一個姑娘了。”  

  柳笛注意到了蘇老師的眼光,不知為什么竟有些慌亂。她知道,自從看了《海天寄語》后,只要一聽到“海天”這兩個字,她的心頭就似乎掠過了某種東西,這種東西無法捉摸,也不敢正視,但無法否認它的存在。難道,蘇老師也發(fā)現(xiàn)了她這種隱隱約約的感覺?她注視著蘇老師,發(fā)現(xiàn)他的眼里并沒有懷疑與嘲弄,大概是自己多心了吧。為了掩飾自己的慌亂,她搭訕著說:“海天哥春節(jié)總能回家吧。那時,如果有女朋友,他一定會把她帶回來的!  

  第一次叫出“海天哥”,柳笛突然感到有些害羞?墒翘K文夫婦卻沉默了。也許讓海天回家過春節(jié),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半晌,蘇老師下定決心似的說:“是的,他該回家了。無論如何,這個春節(jié),我想盡辦法,也要讓他回家。”  

  天,回一趟家,也要讓父親“想盡辦法”,這個海天,大概是個“工作狂”吧!不過,海天真的要回家了!春節(jié),她就會見到海天了!柳笛真渴望見一見這個大名鼎鼎的“海天”,她甚至覺得,為了見到海天,自己寧可不回家過春節(jié),哪怕--海天真的帶來了女朋友。不過,他的確有女朋友嗎?  

  那天晚上,柳笛提前回到“爽挹齋”,躺在床上,忽然模模糊糊地聽到蘇伯母對老伴說:“這個柳笛,倒和咱們海天是一對兒。”然后,是蘇老師的聲音:“只可惜……”  

  “怎么?”蘇伯母不以為然地說,“海天,會連這樣的女孩子都看不上嗎?”  

  “只怕,”蘇老師的聲音又沉重起來,“只怕柳笛看不上他。”  

  看不上海天嗎?能看不上海天嗎?柳笛想著,想著,忽然感到一陣強烈的羞澀,和一種模糊的甜蜜。反正,海天要回來了,她,總能見到海天吧!  

  就這樣,海天的影子,開始涂滿了柳笛的思想和夢境。大學(xué)的生活,是那么豐富的,那么多采多姿的,那么忙碌而又那么充實的,那么充滿了夢幻又充滿了理想的,柳笛忙著認識,忙著吸收,忙著汲取,忙著夢想和憧憬。于是,章玉的名字,就在她頭腦中逐漸淡化,在她的生命中逐漸淡化,淡化成記憶深處一個模糊的影子。她忙著,忙著,忘了章玉。  

 

  十五  

  未名湖畔,垂柳、國槐、銀杏落了一地金黃的葉片,鋪滿了繞湖的小徑。湖心島上那一叢楓林,紅得艷紫,與黛青色的松柏相輝映,在靜靜的湖水中垂下色彩斑斕的倒影。不知不覺,燕園已是一派深秋的景色了。  

  這是一個晴朗的下午,天藍而高,云淡而輕,空氣里飄過帶著涼意的風(fēng),陽光溫柔而又充滿了某種醉人的溫馨。就在這樣一個下午,柳笛第一次走出了北大的校門。  

  出校門干什么?柳笛不知道。也許是想看一看北大之外的世界吧。兩個月來,她一直沉浸在大學(xué)的生活中,幾乎忘了燕園的圍墻外,還有一個更大的世界。而今天是周五,是一周中最能放松的一天,而且天這樣高,云這樣輕,風(fēng)這樣爽,陽光這樣燦爛,潛意識中,她似乎聽到了某種召喚。于是,她無意識地走出了北大的校園。  

  出了那個古色古香的燕園西門,柳笛覺得自己來到了一個久違的天地。寬闊的街道上車水馬龍,街道兩旁高樓林立,人來人往。這本來是柳笛熟悉的都市生活,可如今,她卻感到了幾分陌生。在象牙塔內(nèi)住得太久了,象牙塔外的一切,她都已經(jīng)淡忘得差不多了。柳笛就在這恍如隔世的感覺中慢慢地,毫無目的地走著,自己也不知道走向哪里。不知走了多遠,柳笛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了一個公共汽車的站點下。車站?這個詞似乎觸動了柳笛心靈深處的某根神經(jīng),喚起了她記憶底層一個模糊浮動的影子。北京的公共汽車站要比家鄉(xiāng)的好得多,涼棚,座椅,一應(yīng)俱全。柳笛恍恍惚惚地坐在了一把椅子上,意識還是一片朦朧。車站旁邊有一棵高大的國槐樹,金黃的葉子飄落了一地。國槐?居然不是金絲柳!柳笛向四周看著,下意識地尋找著什么。一陣秋風(fēng)吹來,國槐的葉子雨點似的紛紛飄落,有兩片正好飄到柳笛的懷里。柳笛默默地拾起一片,拿到鼻前,輕輕地嗅著。葉子雖然枯黃,卻還保存著一份淡淡的清香,觸到鼻尖,柳笛還能感到一絲暖意。突然,她似乎聽到一個低低沉沉的聲音,就在她耳邊清清楚楚地說著:“每一片落葉,都有太陽的味道。”  

  柳笛一下子跳起來,一個久違的稱呼脫口而出:“章老師!”她驚惶地向四周張望,不,沒有章老師,只有幾個等車的乘客,用怪異的目光望著她。一時間,她有些神思不屬,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哪里。她的意識,又陷入一份朦朧的虛無中,只是靈魂深處某種召喚,此時卻越來越強烈,越來越清晰。她覺得有一種潛藏的情感在她心靈深處復(fù)蘇了,萌發(fā)了,生長了。她幾乎能觸摸到那種情感,但卻說不出它究竟是什么。她無意識地離開了車站,無意識地返回了燕園的西門。她不知道自己到哪里去,又好像知道自己到哪里去。她似乎在跟著那朦朧的感覺走,跟著那靈魂深處的召喚走。  

  就這樣,她無意識地走著,穿過了燕南園,往北來到了六座中西合璧的小院。這是各系的辦公室所在,以數(shù)目命名。柳笛停在了一座辦公樓前。這是幾院?二院?還是三院?仰望著這座既有古典韻味,又有西式風(fēng)格的小樓,柳笛有些恍惚,朦朧中,她似乎覺得面前的樓房,就是高中校園那座古老而又殘舊的北教學(xué)樓。她的心中突然涌起一陣久違的沖動,想都沒想,她邁步就往樓內(nèi)跑,一口氣跑到了四樓。她仿佛又回到了以前的歲月,過去的三年中,她不都是這樣,一路小跑著上樓的嗎?來到四樓走廊盡頭的那個小小的辦公室,柳笛微微有些氣喘。她習(xí)慣地用手擦了擦額前的汗水,習(xí)慣地調(diào)勻了自己的呼吸。抬起手,她習(xí)慣地準(zhǔn)備敲門。  

  門突然開了。柳笛嚇了一跳,這,可不在她的習(xí)慣范圍之內(nèi)。從辦公室里走出一位中年男子,他狐疑地看了柳笛一眼,隨口問了句:“這位同學(xué),你來這里干什么?”  

  “我來這里干什么?”柳笛反問了自己一句。她抬頭看了一眼門牌子--中文系辦公室。自己居然來到中文系辦公室的門前。來辦公室干什么?干什么?柳笛迷惘地,反復(fù)地問著自己。那個男子看到柳笛那失魂落魄的樣子,懷疑地,又很不放心地追問了一句:“你,是不是要找哪位老師?”  

  找哪位老師?柳笛一下子清醒了過來。對,她是要找一位老師,一位一直在她心目中活著的老師,一位永遠不能在她記憶中磨滅的老師。所有被淡忘了的記憶,都在這一剎那間喚醒,所有被塵封了的情感,都在這一剎那間復(fù)蘇。她又聽到了靈魂深處那聲不滅的召喚,此時,它是那樣清晰地在耳邊回響:“去找章老師!去找章老師!”  

  柳笛迅速地轉(zhuǎn)過身子,飛也似的跑出了辦公樓。她焦急地跑著,焦急地找尋著。終于,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公用電話。她一下子撲到了電話機上,插入磁卡,不假思索地撥通了一個號碼。  

  電話通了!柳笛聽到了一個蒼老的聲音:“請問您找哪一位?”  

  這是李大爺?shù)穆曇簦藭r,柳笛覺得這聲音是那樣熟悉和親切,她急切地對著電話筒喊起來:“李大爺,我是柳笛!我要找章老師!找章玉老師!”  

  “你……要找章玉老師?”李大爺有些礙口地問。  

  “是的!是的!我要找他!我要馬上和他通話!馬上聽到他的聲音!”柳笛迫不及待地喊著,“求您快一點!快一點!好嗎?”  

  “好吧!”李大爺似乎猶豫了一下, “我去找他!  

  柳笛的一顆心都要蹦出來了!章老師要來了!她馬上能聽到章老師的聲音了!時間似乎過得特別慢,柳笛看看表,分針居然紋絲不動。等待,等待,等待……每分每秒的等待,像千千萬萬種煎熬。她的一生從來沒有這么強烈地體會到等待的滋味。等待中,她似乎聽到電話那一頭有許多人在竊竊私語,偶爾夾雜著一兩聲喧嘩和輕笑。怎么,學(xué)校下課了嗎?似乎不是,那故意壓低了聲音的說話,渲染著一種詭秘的氣氛?墒牵芩!章老師要來了!章老師……怎么還沒有來?天氣很涼,柳笛卻焦急地擦著汗,她第一次感到,原來時間也是會殺人的!電話那一頭的竊竊私語忽然神秘地消失了,柳笛聽到一個熟悉的腳步聲。她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然后,她聽到一個低低沉沉的聲音,那樣熟悉那樣真切地在他耳邊響起:“喂,我是章玉。”  

  柳笛突然覺得鼻子發(fā)酸,眼眶發(fā)熱,喉嚨發(fā)堵,一股熱烈而酸楚的情緒正順著喉嚨向上爬。她滿懷激動,心臟狂跳,而血液在體內(nèi)瘋狂的奔流。她覺得自己握著聽筒的手在劇烈地顫抖,心也在劇烈地顫抖。她想寒暄幾句,可是剛張開嘴,所有在體內(nèi)奔涌的激情,都隨著那噴涌而瀉的話語,一下子沖出了喉嚨:  

  “章老師,我是柳笛!我是柳笛呀!我在北大給您打電話!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打這個電話,可是我非打不可!我想聽到您的聲音,想得發(fā)瘋!您好嗎?工作順利嗎?教幾年級?誰幫您批作文?誰送您到車站等車?誰給您打掃辦公室?誰替您領(lǐng)工資?您還彈吉他嗎?還唱歌嗎?還想北大嗎?章老師,”柳笛突然停住了,然后從肺腑中,迸出了三個和著血淚的字,“我想您!”  

  聽筒的兩端同時沉默了,只能聽見彼此那都有些急促的呼吸。柳笛深深地喘了口氣。她從沒經(jīng)歷過這種情感,從沒體會過這種狂熱。她覺得眼中蓄滿了淚,而且流到唇邊來了。而心中那剛剛萌發(fā)出來的潛藏的情感,就在淚水的澆灌下生長著,瘋狂地生長著。她擦干了淚水,讓眼睛變得清亮一些,然后,她又對著聽筒,用略微平靜一些的聲音說:  

  “章老師,我在北大很好。您說得對,北大真是一座圣殿。我現(xiàn)在住進了蘇老師的竹吟居,那真是神仙住的地方。蘇老師夫婦倆對我很好,就像對待自己的女兒一樣。我結(jié)識了許多老師,也交了許多朋友。對了,上星期六我在竹吟居,還見到了季羨林老先生,和他談了好一陣子呢!我想,這四年,我一定會在北大收獲很多東西,我會用它們?nèi)?chuàng)造自己燦爛的人生!章老師,您相信嗎?”  

  聽筒那頭還是一片沉默。  

  “章老師,”柳笛繼續(xù)說下去,“談?wù)勀约,好嗎?您還在北樓四樓的辦公室嗎?那里冷不冷?您的新科代表像我一樣負責(zé)嗎?我那盆茉莉花還好吧。車站的金絲柳和丁香樹該落葉了吧,它們……”她突然捂住了嘴,天,茉莉,金絲柳,丁香,這些,章老師是看不到的!迅速地,她轉(zhuǎn)移了話題,“章老師,談?wù)勀纳畎!。俊?nbsp; 

  聽筒那頭依然沉默。  

  柳笛有些心慌了。她終于注意到,自從接電話后,章老師竟沒有說一句話,甚至沒有發(fā)出一聲嘆息。她下意識地搖了搖聽筒,電話似乎沒有斷線,因為她聽到那陣消失了的竊竊私語聲,現(xiàn)在又漸漸地響了起來,而且越來越大。她敏銳地感到,一定有什么事情不對了。難道,章老師遇到了什么麻煩?一陣惶恐掠過她的心頭,她突然對著聽筒大喊起來:  

  “章老師,您怎么了?您說話呀!您遇到了什么事?章老師!您說話呀!您說一句話好不好?您到底怎么了?章老師!”  

  “喀嚓”一聲,電話居然撂線了。  

  柳笛愣住了。那“喀嚓”的聲音,割斷了電波,似乎也割斷了柳笛心中的某種東西。她想著,想著,握著聽筒的手又劇烈地顫抖起來,比剛才那一陣顫抖還要猛烈。她的心中,突然掠過了一陣難以形容的恐懼,她覺得腿發(fā)軟,心發(fā)抖。而在這恐懼中,她清楚地意識到那瘋狂滋生的情感,此時還在拼命地長著,長著,蔓延到心中的每一個角落?謶帧(dān)憂、無助、瘋狂、躁動、酸楚……各種各樣的情感一起襲擊著柳笛那小小的心臟,一起震動著柳笛那纖細的神經(jīng)!她一生從來沒有體會過這種感覺。她覺得自己馬上要爆炸了,要崩潰了。她突然撂下聽筒,連磁卡都沒有拔,就急速奔跑起來。她下意識地往一個地方跑去,卻無法分析自己究竟要跑到哪里。她渾身的血液在沸騰著,渾身的情感在奔涌著,渾身的能量在躁動著。她需要發(fā)泄,需要找一個地方,痛痛快快地發(fā)泄出來。她跑著,跑著,向潛意識中那個模糊的避風(fēng)港跑去。最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停在了竹吟居的門前。  

  毫不猶豫地,她一頭闖了進去。  

  蘇老師正在涼亭看書。看到柳笛這個樣子,他急忙拋下書本,搶步上前,一把把她攬到懷里,大聲喊到:“柳笛,你怎么了?你病了嗎?你的臉色白得像一張紙!绷岩话驯ё×颂K老師,像抱住了一個保護神。她的雙手緊緊攬住了他的腰,身子牢牢地靠在他的懷里,“蘇老師,我怕!”她喃喃地,模糊地吐出了這么幾個字,就覺得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別怕,別怕!”蘇老師緊緊摟住了她,輕輕地拍著她的肩,柔聲安慰著,“在竹吟居,在你蘇伯伯旁邊,還有什么可怕的?天塌下來,由你蘇伯伯撐著呢!”  

  這聲音是那樣慈愛,那樣溫柔。柳笛不禁抬起頭來,感激地望著蘇老師,他真是個慈祥的父親,不知道女兒為什么害怕,卻懂得先來安慰女兒驚恐萬狀的心。在他的軟語安慰下,柳笛覺得自己的恐懼消退了許多,力氣也恢復(fù)了一些。蘇老師扶著她,坐到了涼亭的石凳上。  

  “告訴我,為什么害怕?”蘇老師親切地問。  

  “我不知道,”柳笛老老實實地說,“剛才,我給章老師打了一個電話!  

  蘇老師的身子一顫!罢吕蠋熢趺戳耍俊彼麊柕,語氣中再也無法保持冷靜和從容。  

  柳笛搖搖頭,她覺得自己神志清醒多了:“我不知道他怎么了,他接了電話,卻一語不發(fā),正是這一點讓我害怕。我擔(dān)心他遇到了什么麻煩?墒,”柳笛突然激動起來,她的眼里閃爍著一種亢奮的光輝,“蘇老師,我不知道他怎么了,可我知道我怎么了。”她喘了一口氣,突然那么堅定那么熱烈地脫口而出,“我愛他!我愛他!我愛章老師!”  

  話一出口,柳笛就愣住了。她被自己的話語震住了。天,自己在說些什么?為什么要這樣說?可是,在強烈的震動中,她卻深深地體會出,自己說出了一份“事實”!是的,她終于明白了,今天,在自己體內(nèi)復(fù)蘇并瘋狂滋長的情感,就是愛,是對章老師的愛!她愛他!她愛他!這是再也無法動搖的事實!  

  蘇老師也震動地抬起了頭!傲眩彼囂街鴨枺澳阒雷约赫f了些什么嗎?你愛章老師?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愛上他的?”  

  柳笛再搖頭:“我不知道自己從什么時候開始愛上他的,可能很早就開始了。不過,直到今天,我才發(fā)現(xiàn)了這種情感,這情感是那樣強烈,我從來沒有體會過這樣的情感!彼蝗徽酒鹕韥恚瑵M臉都散發(fā)著異樣的光彩,“是的,我發(fā)現(xiàn)我愛他!我整個生命,整個靈魂都在愛著他!”  

  “是嗎?”蘇老師懷疑地挑了挑眉毛,深深地凝視著她,眼中有股研判的味道,“我還以為,這些日子,你被我那寶貝兒子迷上了呢!”  

  海天?柳笛模模糊糊地想著。海天,那個才華橫溢的海天,深刻博學(xué)的海天,多才多藝的海天,瀟灑熱情的海天,有著一雙明亮深沉的大眼睛的海天,打籃球特棒的海天,可以為所愛之人去死的海天……他是柳笛心目中最理想的男子漢,他曾經(jīng)那么長久地卷入柳笛的思想,占有柳笛的夢境,他曾引起柳笛那樣一種模糊的,異樣的喜悅和悸動?墒牵撬坪跏呛脦装倌昵暗氖铝。她凝視著蘇老師,沉穩(wěn)地,清晰地,堅定地,熱烈地說:  

  “蘇老師,海天哥是一個極其優(yōu)秀的男子漢,我似乎沒有見過比他更優(yōu)秀的男人。我欣賞他,敬佩他,崇拜他,我也承認,有一段時間,我的確被他所迷惑,也的確有些--想入非非?墒,”她突然高高仰起自己的頭,朗朗地,清越地,擲地有聲地說,“今天,我終于明白了,我可能一時被海天迷惑,可我對章老師,卻有種有種近乎崇拜的尊敬,他讓我從心底折服,從心底渴望,從心底熱愛。我對他的情感,是揉和了崇拜、愛慕、渴望、欣賞、依戀……種種復(fù)雜的情感,是三年來我與他共同經(jīng)歷風(fēng)風(fēng)雨雨中磨練出來的情感,是從我們互相信任,互相理解,毫無猜疑,彼此如一的相處中產(chǎn)生的情感,是我把他的痛苦揉進了自己的痛苦,把他的歡樂溶入自己的歡樂時所迸發(fā)出來的情感,這種情感太神奇了,太強烈了,簡直有摧毀一切的力量,我無以名之,只能稱它為--愛情!”  

  蘇文教授眩惑地看著柳笛,她的眼神堅定而明朗,燃燒著一份稀有的,熱烈的光芒,渾身散發(fā)著一種奪目的光彩。這是怎樣一個女孩,這是怎樣一份撼天動地的情感啊!他被感動了,被震撼了。可是,他的眼中,卻突然涌進了一種深切的悲哀和凄楚。他臉色發(fā)白,嘴唇輕顫,握著茶杯的手在抑制不住地抖動,他似乎和自己較量了一陣,終于動容地吐出了這么一句話:“孩子,你知道嗎?海天,其實就是你的章老師啊!”  

  即使一個霹靂落在柳笛的腳下,也沒有蘇老師這句話給她的震動那么大。她感到渾身的血液都凍住了,手腳都麻木了,連嘴唇也冰冷了。睜著一雙不信任的大眼睛,她迷茫地看著蘇老師,迷茫地問:“海天……是章老師?他--不是您的兒子嗎?”  

  “傻孩子!”蘇老師疼愛而痛心地說,“海天的確就是章老師。∷姓潞L,章玉是他原來的名字。他不大喜歡這個名字,因此在報考大學(xué)時,背著父母改了戶口。而那場大火后,為了不讓大家知道他的消息,在重新登記戶口的時候,他又用了以前的名字。他真是用心良苦。∷й櫤,我尋找他的下落,也曾追蹤著來到你們那個城市,可是得到的結(jié)果是‘查無此人’。直到看到你那篇作文,我也沒想到,‘章玉’和‘章海天’原來是同一個人。   

  “可是,”柳笛還是有些迷糊,“他不是您的兒子嗎?”  

  蘇老師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他茫然地抬起頭,望著漸漸包圍過來的暮色,仿佛又回到了以前的歲月:“他的確是我的兒子。我們老兩口一生無兒無女,九年前我認識了海天,從那一天起,我就沒有停止過對他的欣賞和喜愛,他也從心底里愛著我們。相處時間長了,他就搬到了竹吟居,成了我們家不可缺少的一員。他有自己的臥室和書房,他管我們老兩口叫爸爸媽媽,他待我們像對待自己的親生父母一樣,我們待他也像對待自己親生的兒子一樣。因為離家很遠,每年他都在我家里過春節(jié),直到五年前他們家搬到北方,他才第一次回自己家里過春節(jié),沒想到竟然一去不回……傻孩子,在竹吟居住了那么長時間,難道你一點也沒有發(fā)現(xiàn)嗎?”  

  是啊,自己真的一點也沒有發(fā)現(xiàn)嗎?柳笛想著,想著,一些未曾留意的蛛絲馬跡,如今都被她慢慢回憶起來了。怪不得“海天書屋”里的藏書,與章老師的藏書,幾乎沒有一本相同;怪不得她看海天的照片,竟覺得有些面熟,那濃黑的頭發(fā),輪廓很深的臉,挺拔的身材,不正是章老師的特征嗎;怪不得《海天寄語》的語言風(fēng)格,她總覺得似曾相識,這不就是章老師作文批語的風(fēng)格嗎;怪不得海天的字跡有些眼熟,她看過章老師的那本《璇璣碎錦》,扉頁上的題字與海天書上的字跡顯然出自一人;怪不得蘇文夫婦提到海天,總是略帶一絲憂傷;怪不得海天很長時間沒有回家;怪不得……天,這些蛛絲馬跡,自己居然統(tǒng)統(tǒng)忽略掉了。因為,她根本沒有想到,有著一雙明亮深邃的大眼睛,活力四射的海天,與整天帶著一副墨鏡,冷漠孤傲的章老師居然會是同一個人!柳笛覺得自己的心突然被一種從未有過的痛苦啃蝕著。她把頭埋到手心里,輾轉(zhuǎn)地搖著頭,碾碎一層又一層的記憶。  

  好久,她抬起頭來,臉上掛著一層肅穆的悲哀,眼角噙著一顆晶瑩的淚珠。她沉重地,緩慢地說:“我曾說過,章老師是一個悲劇式的英雄。現(xiàn)在,我終于理解了‘悲劇’的涵義了!瘎【褪前衙赖臇|西撕毀給人看’,魯迅先生說得真好。章老師,就是一個被命運撕毀的美。可是,美終究是美,即使被撕毀,他還是美,每一個碎片都是美。被撕毀的美,無論何時,也比完整的丑陋和平庸高貴得多!”她突然抓住了蘇老師的手,略帶責(zé)備地說:“蘇老師,我愛章老師的美,我不在乎他是否被摧毀。您應(yīng)該知道我這一點,那么,您為什么不早告訴我這些事呢?”  

  蘇老師望著柳笛那黑白分明的眼睛,聲音有些無奈和苦澀:“孩子,從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是個不俗的女孩。可是,我不能告訴你這些,因為章老師不讓我告訴你!”  

  “為什么?”柳笛更迷惑了,“章老師為什么要這樣?”  

  “因為”蘇老師的聲音更苦更澀,“因為章老師一直在愛著你!他不想害了你!”  

  柳笛一下子站了起來,手里的茶杯“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她的雙手顫抖著,眼睛睜得大大的,激動和震驚明顯地寫在臉上。“您說什么?”她的聲音顫抖得厲害,“您說,章老師……愛我?”  

  “是的,他愛你!”蘇老師肯定的,毫不猶豫的說,“他愛得那樣深沉執(zhí)著,愛得那樣無悔無怨,愛得那樣--無私偉大!  

  柳笛呆住了,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您……您怎么知道他……愛我?”  

  蘇老師重重嘆了口氣,他揮手叫柳笛坐下來,然后用手支著頭,臉上逐漸凝上了一層深重的愁苦和悲痛!傲眩彼f,“還記得我和章老師在小辦公室的會面嗎?那次,章老師把你攆了出去!  

  柳笛無言地點了點頭。  

  “那次和章老師的交談,是我生命中最痛苦的一次談話,”他陷入了痛苦的回憶中,臉上的神色更加凝重和憂郁,“海天的失蹤讓我著急,讓我愁苦,我甚至做了最壞的打算,認為他可能不在人世了,可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海天會變成這個樣子!當(dāng)我看到他摸索著給我泡茶時,我甚至覺得,與眼前的狀況相比,我寧可得到他的死訊!柳笛,我心中那份慘痛,現(xiàn)在的你可能略知一二分,而當(dāng)時的你是根本體會不到的,因為你從來沒有見過以前朝氣蓬蓬的海天,從來沒和他一起生活過。  

  “當(dāng)時,我忍受不住了,用沖動的,命令般的語氣讓他趕緊回家,回到竹吟居來。我不能再看著他這樣受苦?墒撬麉s拒絕了。他說:‘蘇伯伯,我現(xiàn)在雖然一無所有,但最起碼還能夠獨立,能用自己的勞動維持生活,這樣,我就能保存一份做人的尊嚴。如果我跟您走,我就是一條可憐的寄生蟲,連一份獨立的人格和尊嚴也沒有了!L爝是海天,他把人格和尊嚴看得比生命還重要,他的錚錚傲骨是任何艱難困苦也不能摧垮的?墒牵以趺茨苎郾牨牽粗芗灏?何況,他居然叫我‘蘇伯伯’,沒有叫我‘爸爸’!他在有意識地和我保持著距離,他不想連累我一絲一毫!而我,能不管自己的兒子嗎?我沖著他大聲喊到:‘海天,你不能這么自私,不能因為保存自己一點點的尊嚴,就殘忍地剝奪我做父親的資格!你沒有權(quán)力奪走我的兒子!’  

  “海天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開口了,聲音平靜而憂傷!堑,我奪走了您的兒子,’他說,‘那么,讓我還您一個女兒吧。柳笛,她配做您的女兒!  

  “哦,章老師!”柳笛低低地,痛苦地呼喚著。她終于明白,蘇老師為什么那樣殷切地囑咐她到竹吟居來,為什么急著找到她,為什么對她那樣好。  

  “柳笛,”蘇老師看出了她的心思,“我對你好,并不僅僅是因為海天的囑托。他說得對,你配做我的女兒,只怕,我不配做你的父親!  

  “別說了,蘇老師,我懂!”柳笛誠懇地說,“您接著講吧!  

  蘇老師輕輕嘆了口氣,慢慢品了一口茶。竹吟居的茶聞名北大,難怪章老師品茶那么講究。柳笛想著,耳邊又傳來蘇老師那蒼涼的聲音:  

  “聽了他的話,我愣住了。他臉上毫無表情,可是憑著多年的相處,我知道,一定有什么情感在他心里滋生了。于是,我問到:‘你愛她,是嗎?’他苦笑了一下,指著窗臺上那盆茉莉,說:‘她純潔清新得就像這盆茉莉花。如果把她禁錮在一間黑暗的屋子里,她還能生長和開花嗎?’我無話可答,心中一陣酸澀。然后,我又問:‘她呢?愛你嗎?’他沉默了半晌,才慢慢地回答:‘我正在努力,讓她不要愛上我!碧K老師突然停住了,他抬起頭來,深深凝視著柳笛,那樣慈愛而憂傷地說:“柳笛,我敢說,章老師是用一種固執(zhí)的,忍耐的,受苦的精神來愛著你,他愛得那么深,甚至不愿意用這份愛,來影響你的前途和名譽!  

  蘇老師的一席話,像一枚重型炸彈從天而降,在柳笛頭腦中轟然爆裂,震動了她所有埋藏在心底的回憶。許多紛繁的往事,向電影中的特寫鏡頭,交疊著向她撲了過來。她突然用手抱著頭,撲倒在石桌的桌面上。她想著,腦海中掠過一層層的記憶:新年的雪夜等她回來,高考前冒雨為她鼓勵擔(dān)保,考分公布后陪他等通知書,還有辦公室里的初次訴說,小屋里彈吉他時不經(jīng)意的表露,車站那抑制不住的擁抱,和那陽光般燦爛的笑容……天,自己是一個多么糊涂的人。【瓦B那一次又一次冷漠得不近人情的拒絕,都是章老師愛情最深沉的體現(xiàn)。而自己,竟委屈,竟漠然,竟熟視無睹,甚至,這兩個月,竟又一次把他忘了。痛悔、內(nèi)疚、感動、慚愧……又一次噬咬著她的心。她突然抬起頭來,沉痛地,自責(zé)地說:“蘇老師,我真該死!我竟不知道他在愛著我,一直在愛著我!”  

  蘇老師搖了搖頭:“柳笛,別太責(zé)備自己。你太年輕,還不懂得什么是愛情!  

  “不,現(xiàn)在我懂了!”柳笛的眼中忽然迸射出熾熱的火焰,“我愛章老師,全心全意地愛著他!我要讓他知道我愛他!他再也不會孤獨了,再也不會寂寞了,因為不管遇到什么困難,這個世界上總會有我陪伴著他!我可以做他的眼睛,是的,做他的眼睛,我可以讓他重新寫作!彌爾頓、荷馬、愛羅先珂,不都是盲人作家嗎?憑他的才華,一定會成為著名作家的。蘇老師,”她一把抓住蘇文的手,急切地說,“您替我買張火車票,我明天就去看他。明天是周六,連假都不用請,我周日就可以回來了。真的,在電話里,他那樣沉默,我真擔(dān)心他出了什么事。而且,我聽到了那竊竊私語,那不懷好意的笑和喧嘩……天,他一定遇到了麻煩。我要回去,我要趕緊回去!我要幫助他解決問題,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強!蘇老師,我一定要回去!”  

  “柳笛,你不要太沖動!”蘇老師果斷地制止住了她,“也許,章老師沒有遇到麻煩,他……或許聽出了你這份情感,怕連累你,故意這么做的。”  

  “即使這樣,我也要回去!”柳笛堅定地說,“章老師那么寂寞,那么孤獨,那么清苦,我要告訴他,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在深深地愛著他,把他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要重要。盡管這是一個普通的女孩,但是她會把自己的生命同他的生命融合在一起,這樣,他的生命將不再孤獨!”  

  “柳笛!”蘇老師震動地看著面前這個小女孩,她是那樣純真,那樣高潔,那樣敢愛敢恨。她是個有思想,有主見的人,她愛海天,這決不是少女一時的沖動,決不是!可是……蘇老師的表情忽然又變得沉重起來,“柳笛,你想過沒有,你們的愛情,會有結(jié)果嗎?你的父母怎么說?社會上的人又怎么說?另外,海天畢竟是個……盲人。盲人的世界是什么樣的,你完全了解嗎?你愛他,就要終生照顧他,而照顧一個盲人,你要犧牲很多,包括你的學(xué)業(yè)、事業(yè)和一些你很難舍棄的東西。你還要面對許多你根本想象不到的困難,每一個困難,你都要花很大氣力,甚至用畢生精力來克服。海天的工作是極不穩(wěn)定的,隨時可能會失去,你又在上學(xué),你們,要靠什么來生活?經(jīng)濟問題,就是很難解決的問題。你們還要面對方方面面的壓力,每一個壓力,都足夠把你們壓垮。而且,你可能還要面對來自海天自己的障礙。盲人的心靈總是很敏感的,我不敢說海天沒有一絲一毫的自卑感;蛟S在別人面前他不自卑,但在你面前,我不敢保證他不自卑……這些,你都想過嗎?”  

  柳笛低下了頭,她無法否認蘇老師說的這一切。這是現(xiàn)實,是真正的現(xiàn)實,無法逃避的現(xiàn)實。她沉思了好一會,然后抬起頭來。蘇老師驚異地發(fā)現(xiàn),她的脊背,挺得那樣直,她的頭顱,抬得那樣高。她面色凝重,神態(tài)莊嚴,眉梢眼角,有種不顧一切的決心。她開口了,聲音很清晰,很有力,很肯定,仿佛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心臟里噴出來的血:  

  “蘇老師,我知道您說的都是事實,或即將成為事實。但是,如果我逃避,那么這些困難,就統(tǒng)統(tǒng)留給章老師一個人去扛,而我和他相愛,這些困難,就會由兩個人的肩膀來扛。我不在乎為章老師失去多少,犧牲多少,我只想說,從今天起,我的生命和靈魂,就與章老師的生命和靈魂融到了一起。章老師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章老師的歡樂,就是我的歡樂。我們榮辱與共,歡樂和痛苦都揉在一起,沒有誰為誰犧牲的說法。如果他的生命是一口枯井,我也要陪他在枯井中相守。直到我們共同掘出甘泉來;如果他注定要在地獄中生活,我也要和他一起下地獄,兩個人在地獄中一起受罪,也比一個人孤零零在世上茍且偷生強得多。總之,我清楚我們的前途充滿荊棘,也許披荊斬棘之后,我們會到達一個美好的世界,也許我們窮極一生,也不會走出這片荊棘,但不管是什么結(jié)果,我--跟定了他!”  

  蘇老師被這樣一番坦率而強烈的表白震驚了。他看著柳笛,后者因為激動,白皙的臉上泛起一陣潮紅,雙頰如火,純真澄澈的眼睛里燃燒著火一般的灼熱,渾身散發(fā)著那樣高潔動人的光華!她真美!不僅美,而且清新純潔,冰雪聰明,滿身滿臉都綻放著屬于青春的光彩。蘇文不禁嘆息,這樣美麗的女孩,海天竟無法看見。對于盲人來說,外在美是永遠不存在的?墒,外在美對他們來說重要嗎?海天是在看不見柳笛的時候愛上他的,而柳笛,寧愿舍棄心明眼亮的海天,而去愛雙目失明的章玉!兩個人愛著的,是彼此的心,彼此的靈魂!就像海天說的那樣,是‘靈魂交融到了一起’。這樣的愛情,能分開嗎?誰又能把兩個融在一起的靈魂分開?蘇老師覺得自己被兩個孩子感動了?墒,柳笛,她還小,對于人性、社會和人生的種種殘酷和無情,她還不能體會!而海天,則體會得太多,付出的代價也太大!他會接受柳笛的愛情嗎?他會讓柳笛走一條充滿荊棘的道路嗎?會嗎?對于自己深愛的一兒一女,他該怎么辦?活了半輩子,蘇文第一次覺得自己好矛盾,好心焦!  

  一旁的柳笛又開口了:“蘇老師,我求您,為我買一張火車票。我真不放心章老師。今天這個電話太怪異,太反常,我一定要去看看!”  

  一句話點醒了蘇文教授。是啊,現(xiàn)在,自己的兒子出了麻煩,他能不管嗎?這個電話的確反常,海天那樣孤傲,那樣不甘受辱,誰知道會出什么事呢?想到這兒,他也焦急起來。沉思了一會兒,他毅然下定了決心:“柳笛,明天我就買火車票,我陪你一起去見海天!”是的,海天已經(jīng)失去了人生中太多美好的東西,他不應(yīng)該再失去這純真、美好、圣潔的愛情了!  

  “真的?”柳笛一下子跳起來。她很快就要和章老師重逢了,就要親口訴說自己的愛情了!章老師遇到麻煩了嗎?她不怕,她會和他一起面對;章老師不接受她的情感嗎?她不怕,只要章老師愛她,她就能讓他接受自己的情感。哦,她突然感到一股暖流從她的心中,從她的全身流過。泥土松軟了,春水涌流了,花木復(fù)蘇了,春筍出土了,嫩芽吐綠了,花蕾綻開了,她生命的春天,人生的黃金季節(jié),突然宣布來到了!春風(fēng)吹拂著她的面頰,春水滋潤著她的心田,愛情的種子終于落地生根,而且生長成為一棵參天大樹。幸福使初戀的少女陶醉了!是啊,春天真美!只要她能見到章老師,她一定會用這春天般的溫暖,解凍他冰封的心靈。只要見到章老師,一切都好辦了。是的,只要見到章老師……  

  可是第二天,蘇老師卻沒有買到火車票。第三天一大早,柳笛接到一份電報,展開一看,上面只有這么一行字:  

  “章玉車禍身亡,速歸!”  

  柳笛的春天,剎那間被這幾個冷酷而殘忍的字扼殺了,她眼前一黑,就直挺挺地倒下去,什么意識都沒有了。  

 

  十六  

  幾萬個世紀(jì)過去了,幾百個地球破碎了,柳笛終于從昏迷中醒了過來。  

  張開眼,她看到了一個白色的世界:雪白的墻壁,雪白的床單,雪白的被單,穿白大褂的護士……她的目光飄忽地,無意識地從它們身上掠過。然后,她看到了守在床前的蘇文夫婦。他們的臉在一天之內(nèi)變得那樣蒼老,似乎每一條皺紋都刻進了深切的悲哀和痛苦?墒牵麄兊难壑袇s寫滿了焦急和期待?吹搅驯犻_雙眼,他們幾乎同時叫起來:“柳笛,你醒了!”  

  柳笛的目光機械地從他們的臉上劃過,又飄向了別處,似乎根本沒有聽到兩人的呼喊。她好象根本不在這個世界里,而在另一個遙遠的星球上。  

  “柳笛!”蘇伯母早已哭得雙眼紅腫,她撲過去,扶著床邊,焦急而試探著問:“你,還認識我和蘇伯伯嗎?”  

  柳笛點點頭,她的眼珠好黑,嘴唇好白。  

  “哦!”蘇伯母長出了一口氣,她還有意識!“那,”她又問,“你想吃點什么嗎?”  

  柳笛搖搖頭。  

  “想找護士嗎?想睡一會兒嗎?”  

  柳笛再搖搖頭,好象整個身子和意志,都不屬于她自己。她最大的能力,只有點頭與搖頭。  

  “柳笛!”一旁的蘇老師早就沉不住氣了,“你要什么?你說話呀!說一句話也行!”  

  柳笛瑟縮了一下,她慢慢地坐起來,費力咽了一口口水,蠕動了一下嘴唇,在蘇文夫婦緊張而急迫的期待中,終于艱難地吐出了兩個字:“我冷!  

  老兩口愣住了。室內(nèi)暖氣開得很足,她居然感到冷。蘇文輕輕握住柳笛的手,果然,她的手冷得像冰柱。  

  生命的春天沒有來,生命的春天已經(jīng)過去了。  

  “柳笛!”蘇文教授喊了起來,“你怎么了?你的意識睡著了嗎?”  

  柳笛沒有說話,也沒有動,白紙似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像罩著一個面具,眼睛像兩口黑井,黑黝黝地深不見底。她所有的意志,所有的神經(jīng),都陷在一份麻痹的狀態(tài)里。她看起來早已失魂落魄,早已了無生氣,她,像個漂浮的幽靈。  

  蘇文教授震驚了,心痛了。他眼睜睜地看著柳笛那沒有一點生機的臉,竟不知如何減輕她心上的痛楚。這痛楚是那樣突然而強烈,它把柳笛的整個世界,她的天地、宇宙、未來、愛情、夢想……都撕碎成千千萬萬片,剩下的,只有一個麻木的軀殼了。柳笛,她就像一個溺水的人,最初還掙扎著冒上水面來呼吸,等她越沉越深,已經(jīng)沉到河流的底層,就連呼救的意識,生存的意識也沒有了。  

  “柳笛!”蘇老師再叫,“你醒醒,醒醒!蘇伯母和我守了你整整一天,我們不希望看到你這個樣子!”  

  柳笛依然毫無反映。她那小小的臉毫無生氣,眼睛下面有著明顯的黑圈,嘴唇和面頰上都沒有絲毫血色。她整個人都是灰色的,一個灰色的幽靈。  

  “柳笛!”蘇文教授咬緊了嘴唇,幾乎要咬出了血。他知道,現(xiàn)在首要的,是要喚醒柳笛那沉睡的意識。他準(zhǔn)備冒險了。“柳笛,你,還記得今天早上發(fā)生了什么事嗎?”他果斷地,痛苦地問。  

  柳笛震動了一下,嘴角掠過一個抽搐。從早上到現(xiàn)在,好象已經(jīng)有幾萬年了吧。低下頭去,她默然不語。  

  “柳笛,”蘇文教授眼里閃著淚光,他強忍著心中刀割般的痛楚,毫不留情地說下去,“我們的海天,你的章老師,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今天你接到了電報,你還記得那上面的電文嗎?”  

  柳笛似乎挨了一棍,腦海中閃電般地浮現(xiàn)出那行冰冷的,殘忍的文字:“章玉車禍身亡,速歸!” 她的身子晃了晃,咬住嘴唇,牙齒深深地嵌進嘴唇里。然后,她用手捧住了頭,那窄窄的肩膀開始一陣一陣地痙攣著,顫栗著……可是,她仍然沒有說話,現(xiàn)實太殘忍了,她下意識地拒絕醒來。  

  “柳笛!”蘇老師終于絕望地,悲切地,發(fā)自肺腑地喊到,“你趕快醒來吧!我已經(jīng)失去了一個兒子,我不能再失去一個女兒!”  

  柳笛的身子突然大幅度地痙攣起來。她站起來,身子晃動著,似乎馬上就要跌倒。蘇伯母一個箭步搶上前去,扶住了她。就在這同時,柳笛嗓子一甜,似乎什么東西在往外涌。她剛張開嘴,一大口鮮血,從嘴里直噴了出去,潔白的床單,立刻沾滿了血跡。  

  蘇老師慌了,他覺得自己發(fā)抖的雙腿已經(jīng)支撐不住孱弱的身體,頹然地,他坐到了床邊。他后悔了,他怎么也沒想到會把柳笛刺激得吐了血。蘇伯母已經(jīng)直著嗓子喊起來:“護士!護士!大夫!大夫!”  

  護士很快趕來了。問明了情況,她拿了一塊紗布,去給柳笛擦嘴上的血漬。柳笛默默地推開了她的手臂。她抬起頭來,蒼白的臉上有一點猩紅的血跡,眼珠黑得像漆,但目光卻專注地,一瞬也不瞬地看著蘇文夫婦。哦,這兩個已經(jīng)被喪子的悲哀擊垮了的老人,為了安慰和照顧自己僅有的女兒,還要強打起精神,忍住所有的痛苦和悲傷!柳笛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珠微微轉(zhuǎn)動著,每轉(zhuǎn)動一下,就濕一分,然后,她的臉上逐漸有了表情,呼吸逐漸急促,眼眶逐漸濕潤……終于,她“哇”地哭出了聲。她哭喊著撲到蘇文教授的懷里,哭喊著說:“蘇伯伯,章老師死了!他居然死了,死了……”  

  三天后,柳笛在蘇文教授的陪伴下,登上了回家的列車。  

  她的身體還相當(dāng)虛弱,僅僅三天,她就憔悴了好多好多,也消瘦了好多好多。她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面頰上幾乎沒有肉了,兩個眼睛顯得又黑又大,眼中卻燃燒著一種難解的狂熱,和不顧一切的決心。她不應(yīng)該來。她應(yīng)該躺在醫(yī)院里?墒撬膽B(tài)度那么堅決,簡直誰也阻攔不住。她那么哀傷那么痛心地對蘇文夫婦說:“其實,我們現(xiàn)在去,也已經(jīng)晚了。”就這一句話,擊倒了老兩口。于是,蘇文教授陪著她登上了火車。  

  在車廂里,柳笛一動不動地坐著,她瘦弱的身體在寬大的座位上幾乎沒有分量,似乎從車窗外吹來的每一陣風(fēng),都能把她吹倒。她雙唇緊閉,臉上掛著一層僵硬的悲哀,眼睛若有所思地望著窗外。這三天,她似乎一直在思考著什么,一直陷入到某種思緒里;疖嚸恳淮晤嶔,她小小的肩頭都顫動一下。  

  “蘇伯伯,”柳笛突然開口了,這是她上車后說的第一句話,“您說,章老師--是出了車禍嗎?”  

  蘇文一動,他吃驚地望著柳笛:“怎么,你懷疑?”  

  柳笛點了點頭:“章老師的聽力特別好,他能分辨出各種車輛的聲音,能判斷出車速的快慢,從沒有出過錯。他過馬路一般不需要幫助,倒是一些靜止的物體經(jīng)常把他拌倒!  

  “柳笛,”蘇老師沉思著說,“這與出車禍沒有關(guān)系。大多數(shù)出車禍的,都不是盲人!  

  是啊,眼能視物的人,都經(jīng)常出車禍,何況一個盲人。可是,那竊竊私語的聲音,那不懷好意的笑聲和喧嘩,還有章老師那反常的沉默,總在柳笛心中縈繞。難道,這些與章老師的死,沒有一點關(guān)系嗎?  

  蘇老師仿佛看出了柳笛的心思,他誠懇而堅決地說:“柳笛,海天是一個堅強的人,他那樣熱愛自己的生命,如果不是意外,他不會輕易放棄與命運的搏斗的!  

  柳笛不做聲了。是的,她太清楚這一點了?墒恰蝗挥X得思考不下去了,思考是個敵人,它總能讓柳笛反復(fù)觸摸心中的傷口。反正到學(xué)校,一切就真相大白了。她放棄了思考,無意識地聽火車行進時那單調(diào)的聲音。聽著,聽著,這聲音居然變成了章老師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歌聲:  

  “為了誕生我誕生,  

  為了死亡我死亡,  

  為了死亡我誕生,  

  為了誕生我死亡!  

  ……  

  下了車,兩人直奔學(xué)校而來。  

  高校長在門口迎接他們。兩個月不見,他像突然老了十歲。看到在蘇老師攙扶下緩緩走來的柳笛,他一陣辛酸,搶步上前,握住柳笛的手,顫聲說:“柳笛,我沒能為你留住章老師!”  

  柳笛沒有理他,甚至沒有看他一眼。她怔怔地望著眼前這座殘破的北樓,目光死死地盯住四樓那個小小的窗口。她輕輕抽出了自己的手,又輕輕掙脫了蘇老師的攙扶。突然間,她的身子不發(fā)軟了,腿也不發(fā)抖了。她一步一步地,穩(wěn)健地向前走著,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個小小的窗口。然后,她走進了教學(xué)樓,來到了樓梯旁邊。樓梯旁站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小男孩,直勾勾地看著她。柳笛沒有理會,只是呆呆地看著那有些殘破的樓梯。突然,她撒開腿,一路小跑著上了樓梯。她跑得那么快,甚至都沒有扶扶手。蘇老師和高校長在后面喊她的名字,她不管!從身邊經(jīng)過的人驚訝而怪異地看著她,她也不管。她似乎又回到了三年前,似乎又成了那個忙碌的科代表。她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快些,再快些,不要耽誤章老師批作文!”  

  一口氣跑到了四樓,跑到了那個熟悉的小辦公室的門前,柳笛停下了腳步。她仍然習(xí)慣地擦了擦汗,仍然習(xí)慣地調(diào)勻了呼吸,然后,抬起手臂,她輕輕敲響了門。  

  四周一片寂靜。柳笛沒有聽到那熟悉的,禮貌而冷淡的聲音:“請進!”  

  她又敲門。依然寂靜,可怕的寂靜。  

  柳笛的手在發(fā)抖,腿在發(fā)抖,心也在發(fā)抖。她不敢推門,也不愿意推門,固執(zhí)的,她第三次敲響了門。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高校長和蘇老師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站在柳笛的身后了。他們默默地看著這一切,眼睛濕潤了。  

  柳笛的手抖得更厲害了。她突然想起了那個雪夜,想起了自己摸著黑一遍又一遍敲門的情景,此時,她又體會到了那種恐怖和孤獨。不知從哪來的一股勇氣,她猛地推開了門。  

  辦公室還是老樣子,辦公桌,兩把椅子,鐵皮暖壺,白瓷茶杯,紅墨水,鋼筆,茉莉花,還有那摞得整整齊齊的五摞作文本。一切都沒有變化,仿佛柳笛昨天剛從這里離開,今天又回到這里。一切都沒有變化,都沒有變化,只是--屋子的主人不在了,他永遠不能回來了!  

  柳笛直愣愣地望著這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物品,腦海中忽然浮現(xiàn)出一句話:“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笨墒撬f不出話,也流不出淚,只能愣愣地看著,看著。然后,她找到一塊抹布,輕輕地抖了抖,開始慢慢地,仔細地擦拭著辦公桌上的塵土。辦公桌上已經(jīng)有薄薄的一層塵土了,大概三四天沒擦了吧。擦好了辦公桌,她又去擦椅子,擦茶杯,擦鐵皮暖壺……她擦得那么用心,仿佛章老師還在這里辦公,他只是離開一會,馬上就能回來。  

  一旁的高校長和蘇老師早就淚流滿面了。蘇老師突然沖過來,抓住柳笛的胳膊大聲喊到:“柳笛,你哭吧!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吧!”  

  柳笛沒有哭,她的眼淚已經(jīng)流干了。她掙脫了蘇老師,又接著去擦窗臺。這些活,她干了三年,已經(jīng)習(xí)慣了。她什么都能習(xí)慣,就是不能習(xí)慣沒有章老師!然后,她注意到了窗臺上的那盆茉莉花。茉莉花并不太精神,那嫩綠的葉子顯得有些憔悴,一如柳笛本人。忽然,柳笛似乎聽見一個低低沉沉的聲音,在她耳邊清晰而苦澀地說著:“以后的日子里,陪伴著我的,就只有它了!  

  她突然跳起來,驚叫著:“章老師,您在哪兒?”不,沒有章老師,只是她的幻覺。哦,茉莉花,你是否知道,那個需要你陪伴的人,竟先你而去了!你是否為此而憔悴?柳笛突然覺得鼻子發(fā)酸,那麻木了的情感,此時正掙扎著要復(fù)蘇。她看著茉莉花,猛然間,她竟發(fā)現(xiàn),在一個細弱的,顫巍巍的枝條上,竟奇跡般的冒出了一個小小的,潔白的花蕾!  

  仿佛一種巨大的力量,震動了柳笛麻木的神經(jīng)。十一月,茉莉竟能開花!哦,難道,茉莉也是有情物,它在用一份樸素的潔白,來悼念章老師的靈魂嗎?柳笛覺得自己的心在破碎,在破碎!章老師走了!章老師真的走了!章老師的確走了!三天來,她知道這個事實,卻在潛意識里一直抗拒著。她總盼著能出現(xiàn)什么奇跡,告訴她這一切都是假的!可是,奇跡沒有發(fā)生。直到此時,她才相信和接受了這個事實!她的心在痛,碎了的心居然會痛,每一個碎片都在痛!她的嘴唇顫抖著,眼里畜滿了淚。終于,她抱著這盆茉莉,無法抑制地大哭起來。自從看了那份電報后,她從沒有這樣痛快地哭過。她哭著,幾乎是歇斯里底地哭著。三天來所有的痛苦和悲憤,都在這沉痛的哭聲里發(fā)泄出來。  

  蘇老師和高校長也在哭,陪著柳笛一起哭。這幾天,他們的心頭也積壓了太多太多的痛苦和悲傷,也負荷著一份沉甸甸的重擔(dān),他們也要用哭聲來發(fā)泄心中那些黑色和灰色的情緒。好在,柳笛哭出來了,他們清楚,只要能哭,即使被痛苦粉碎,也不能被它慢慢殺死。  

  漸漸地,柳笛止住了哭聲。她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腦清楚了許多。心,還是痛苦而破碎的,但被悲傷掩蓋的理智,已像退潮后的礁石,漸漸顯露出來。她再次注視著這盆喚醒了她理智的茉莉花,突然,她的心哆嗦了一下,她發(fā)現(xiàn),茉莉花的花盆被更換了,原來的黏土花盆,被換成了陶土花盆。不,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這盆茉莉那樣憔悴,莫非……她突然跑到高校長面前,嚴肅地,幾乎是咄咄逼人地說:“告訴我,章老師是怎么死的!”  

  高校長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灰白,他退避地,含糊地說:“章老師的確死于車禍,這是事實!  

  “我不信!”柳笛冷笑了一下,“車禍之前呢?難道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嗎?”  

  “這……”高校長的臉色更白,他逃避地,遮掩地,吞吐地說,“章老師死于車禍,這件事與別人沒有關(guān)系……”  

  “不對!這件事與別人有關(guān)!有很大的關(guān)系!”一個清脆的聲音從外面?zhèn)鱽,那么清晰那么洪亮地在這小小的辦公室內(nèi)回蕩。  

 

  十七  

  三個人都吃了一驚,一齊朝門口看去。從門外走進來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子,高個,漲紅著臉,眼睛睜得大大的,坦率而倔強地望著屋子里的每一個人,目光中有一種豁出一切的味道。  

  柳笛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總覺得他有些面熟。男孩注意到了她的眼光,首先和她說話:“我知道你就是柳笛,剛才你上樓時,我看到了你,并一直跟著你來到了這里!  

  哦,是的,剛才上樓時,是有個男孩子直勾勾地看著她,原來就是他。那么,他又是誰呢?沒等柳笛發(fā)問,高校長就厲聲說:“文俊,你來這里干什么?”  

  文俊沒有理他,他面向柳笛,說:“柳笛,我先介紹一下自己。我叫文俊,是高一(1)班的學(xué)生,也是章老師的語文科代表。章老師去世的前一天,和去世當(dāng)天的上午,我都和他在一起,親眼目睹了很多事情。我本來不想告訴你這些,可是,剛才看到的情形使我覺得,你有權(quán)利知道這一切。我發(fā)誓,自己的話沒有半句虛言,你想不想聽?”  

  科代表?柳笛恍惚了一下。曾幾何時,這是屬于她的稱呼。‖F(xiàn)在,她真愿意放棄一切,來換回當(dāng)章老師科代表的那段時光。她看了高校長一眼,后者眼里有份深深的擔(dān)憂和自責(zé)。難道……咬了咬牙,她對文俊說:“只要是真相,不管多殘酷,我也要聽!  

  文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光中流露出一種欽佩!笆紫,”他開口了,“我聲明,我不喜歡章老師。我和同學(xué)們一樣,很喜歡聽他講課,卻不喜歡他。我們很希望能喜歡他,可他簡直叫人無法喜歡。而且,我發(fā)現(xiàn)他也不喜歡我。他不讓我接送他上下課,更不讓我送他去等車,只允許我中午幫他批作文。我覺得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連這件事也不讓我去做。每天中午我去批作文,用‘如坐針氈’這個詞形容是再恰當(dāng)不過了,因為我明顯感到他不喜歡我坐這把椅子,甚至不喜歡我呆在這間辦公室里。所以,批作文對我來說,簡直是一種酷刑!他真正喜歡的,大概只有窗臺上那盆茉莉了。我經(jīng)常看見他摸索著去打水,澆花,盡管有時澆得不好,他也不讓別人幫助他飼養(yǎng)這盆花。大家都說,他之所以這么喜歡這盆花,只是因為--這盆花是你送給她的!  

  柳笛沒有做聲。這是事實,她知道。可怕的是,大家居然也知道這個事實。她突然感到一陣乏力。蘇老師扶著她,坐在了一張椅子上。  

  “關(guān)于你和章老師的傳聞,”文俊看了她一眼,繼續(xù)說,“當(dāng)時已經(jīng)散布得滿校風(fēng)雨,盡人皆知了。大家說什么的都有,而且大多數(shù)都很--難聽。請原諒我不能在這里敘述這些傳聞,因為從剛才的情形上看,我覺得有些傳聞簡直是無稽之談。可是當(dāng)時我們并沒有什么判斷能力,都是將信將疑,而且許多老師也這么說,這就由不得我們不信了。所以,當(dāng)時你和章老師的名聲,實在是不怎么好。可是,這一切,章老師都蒙在鼓里。他那么隔絕著自己,那么孤傲清高,誰敢在他面前說三道四呀?大家只能在背地里議論著你們,把你和章老師說得--相當(dāng)不堪!  

  柳笛兩只手都緊緊攥成了拳頭,指甲深深地嵌到了肉里。她和章老師之間那純潔的情感,究竟被別人傳聞成什么樣子?怎樣難聽?怎樣不堪?她不敢問,也不想問。此刻,她終于認識到了一些人性的殘酷。  

  文俊喘了一口氣,繼續(xù)說下去:“事情發(fā)生在星期五的那節(jié)作文課上。當(dāng)作文本發(fā)下來的時候,纖纖發(fā)現(xiàn)自己的作文被章老師判了個零分……”  

  “纖纖是誰?”柳笛敏感地問。  

  “她是我的同桌,市教委主任的千金,學(xué)校的寵兒,老師們的心肝寶貝,誰也不敢得罪的小公主。”文俊一口氣說了這樣五個頭銜,然后橫了高校長一眼?磥韺τ谶@個纖纖,同學(xué)們早就敢怒不敢言了。“纖纖的那篇作文我看過,”文俊接著說,“章老師只聽個開頭,就判了個零分,而且批了四個字:‘抄襲可恥!瘬(jù)說,纖纖以前的作文都是高分,直到上了高中,遇到了章老師,不僅分數(shù)一落千丈,而且評語沒有一句夸獎之辭,她早就怨聲載道了。如今章老師又給她一個零分,而且還說她‘可恥’,這是她無論如何也忍受不了的。她拿著作文去找章老師,非讓章老師拿出證據(jù),否則就說他無中生有,敗壞名譽。章老師被逼無奈,真的說出了那篇文章的作者,出處,甚至還說了發(fā)表時間。我沒有記清,似乎是在好幾年前,發(fā)表在一本什么雜志上的,作者叫什么……對了,叫海天!”  

  “我的天!”柳笛和蘇老師都低低地驚叫了一聲。那個纖纖,居然撞到槍口上了。  

  文俊奇怪地看了他們一眼,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大@呼,但他沒有問,而是接著敘述:“反正纖纖當(dāng)時就傻了,章老師的‘證據(jù)’讓她無話可言。她自上學(xué)以來,都是被老師視為掌上明珠,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羞辱,她有些惱羞成怒了。臉一陣紅一陣白,胸脯微微起伏著。然后,她突然驚天動地般地說了句:‘章老師,你也就能欺負我們這些人吧。如果柳笛這么做,你還能給他零分嗎?”  

  柳笛微微顫抖了一下。  

  “章老師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他握緊了拳頭,咬住了嘴唇?吹贸鰜,他是在盡力控制著自己。然后,他平靜而冷漠地說:‘她的作文,也曾經(jīng)被我打過零分!  

  “大家都驚呆了,誰也想不出你的作文為什么會被章老師打了零分。而纖纖又一次受到了挫敗。她突然任性地喊起來:‘可是你也勾引過她!’”  

  “乒”的一聲,柳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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