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啟陣
我猜想,應該有不少年輕朋友跟我從前一樣,在閱讀《水滸傳》等古代文學名著的時候,只讀正文不讀詩賦。每逢詩賦,總是跳過!端疂G傳》等古代文學名著中的“詩曰”“有詩為證”等套語引出的詩賦,不是用于開篇、結(jié)尾,便是就故事的某一情節(jié)或某一人物,發(fā)表議論,加以描述,并非故事情節(jié)的必要組成部分,因此,跳過它們,基本上也不會影響閱讀的連貫性。
但是,這里我要鄭重其事地提醒年輕朋友們:有些詩賦是值得或應該看的。比如說,描寫美貌女人衣飾容貌的詩賦!端疂G傳》的“傳主”,絕大部分是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男子,女性角色不多。一百零八將里,女性更是少得可憐,只有顧大嫂、孫二娘、扈三娘三位。這其中,可以稱為美貌女子的,只有扈三娘一位。跟另一部古典文學名著《紅樓夢》相比,《水滸傳》所刻畫的麗人形象,數(shù)量既少,質(zhì)量上也遜色許多。但是,仔細品味這些詩賦,仍然可以學到不少知識,開闊眼界,古為今用,悉聽尊便。總之,不失為一件有趣的事情。請看:
金翠蓮,“看那婦人,雖無十分的容貌,也有些動人的顏色。但見:鬅松云髻,插一支青玉簪兒;裊娜纖腰,系六幅紅羅裙子。素白舊衫籠雪體,淡黃軟襪襯弓鞋。蛾眉緊蹙,汪汪淚眼落珍珠;粉面低垂,細細香肌消玉雪。若非雨病云愁,定是懷憂積恨。大體還他肌骨好,不搽脂粉也風流!保ǖ谌兀菏反罄梢棺呷A陰縣,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
閻婆惜,經(jīng)過宋江的珠翠金玉包裝之后:“花容裊娜,玉質(zhì)娉婷,髻橫一片烏云,眉掃半彎新月。金蓮窄窄,湘裙微露不勝情;玉筍纖纖,翠袖半籠無限意。星眼渾如點漆,酥胸真似截肪。韻度若風里海棠花,標格似雪中玉梅樹。金屋美人離御苑,蕊珠仙子下塵寰!保ǖ诙换兀候抛泶蛱婆,宋江怒殺閻婆惜)
潘金蓮,“武松看那婦人時,但見:眉似初春柳葉,常含著雨恨云愁;臉如三春桃花,暗藏著風情月意。纖腰裊娜,拘束的燕懶鶯慵;檀口輕盈,勾引得蜂狂蝶亂。玉貌妖嬈花解語,芳容窈窕玉生香!保ǖ诙幕兀和跗咆澷V說風情,鄆哥不忿鬧茶肆)
潘巧云,“石秀看時,但見:黑鬒鬒鬢兒,細彎彎眉兒,光溜溜眼兒,香噴噴口兒,直隆隆鼻兒,紅乳乳腮兒,粉瑩瑩臉兒,輕盈盈身兒,玉纖纖手兒,一捻捻腰兒,軟膿膿肚兒,翹尖尖腳兒,花簇簇鞋兒,肉奶奶胸兒,白生生腿兒。更有一件窄湫湫、緊搊搊、紅鮮鮮、黑稠稠,正不知是什么東西!保ǖ谒氖幕兀哄\豹子小徑逢戴宗,病關(guān)索長街遇石秀)
白秀英,“雷橫坐在上面,看那婦人時,果然是色藝雙絕。但見:羅衣疊雪,寶髻堆云。櫻桃口杏臉桃腮,楊柳腰蘭心蕙性,歌喉宛轉(zhuǎn),聲如枝上鶯啼;舞態(tài)翩躚,影似花間鳳轉(zhuǎn)。腔依古調(diào),音出天然。舞回明月墜秦樓,歌遏行云遮楚腔。高低緊慢,按宮商吐雪噴珠;輕重疾徐,依格范鏗金戛玉。笛吹紫玉篇篇錦,板拍紅牙字字新!
扈三娘,“山坡下來軍約有二三十騎馬軍,當中簇擁著一員女將,怎生結(jié)束?但見:霧鬢云鬟嬌女將,鳳頭鞋寶鏡斜踏,黃金堅甲襯紅紗,獅蠻帶柳腰端跨。霜刀把雄兵亂砍,玉纖手將猛將生拿。天然美貌海棠花,一丈青當先出馬!保ǖ谒氖嘶兀阂徽汕鄦巫酵醢,宋公明兩打祝家莊)
首先,我們可以從中了解,中國古人的女性美標準。
綜合上引詩賦,我們可以看到,《水滸傳》作者心目中的女性美包括這樣三個方面:身體容顏美,妝容服飾美,神情韻致美。具體地說,身體容顏方面,從頭到腳是:頭發(fā)烏黑蓬松,眉毛細彎如新月,眼珠漆黑閃亮,鼻子挺直,臉面白皙,腮幫桃紅,胸部飽滿柔軟,細腰,有小肚腩,手指纖長,尖而小的腳(三寸金蓮)。當然,全身皮膚必須是白皙細膩如凝脂的;妝容服飾方面,頭發(fā)要盤成時尚的發(fā)髻,插玉簪子,能充分顯示身材的綺羅衣裳,及踝裙子(以便露出小巧的雙腳),柔軟的綢襪,繡花弓鞋(當時女人已經(jīng)需要裹腳)。脂粉之類化妝品古已有之,但《水滸傳》作者似乎并不主張使用,因而筆下的美人都是天生麗質(zhì);神情韻致方面,主要包括:表情含愁帶怨,舉止緩慢慵懶,言語輕盈柔和。
其次,我們可以從中了解,中國古人是如何運用修辭手法形容女性美的。古代文人形容女性美有一定套路,有常用的比喻和詞語。比如頭發(fā)用云,眉毛用蛾、柳、新月,臉面用桃花,肌膚用雪,聲音用鶯、燕(鶯鶯燕燕),風韻用海棠花,格調(diào)用梅花。當作家認為昆蟲、植物不足以形容筆下女人之美的時候,就會搬出誰也沒有見過的神界仙女,說是仙女下凡。
清人袁枚《張麗華》詩,借著說南朝陳后主貴妃張麗華的命運,替自古以來的那些“壞女人”鳴不平,發(fā)出了“可憐褒妲逢君子,都是周南傳里人”的感慨!端疂G傳》的作者,不見得有袁枚這樣高明的見識。但是,從這些詩賦看,他(他們)并沒有怎樣丑化閻婆惜、潘金蓮、潘巧云。再者,其中金翠蓮、扈三娘并非作者批判的反面人物,但相關(guān)詩賦的格式、用語,跟其他幾位作者所深惡痛絕、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淫婦”是相似的。這也表明,作者還是比較客觀的,并不像某些歷史時期,出于宣傳的需要,將人物極度臉譜化,壞人、好人一望可知。金翠蓮、扈三娘有了各自的婚姻歸宿(可能會有不少人要替扈三娘鳴不平),這其實也可以引人聯(lián)想:倘若閻婆惜、潘金蓮、潘巧云都能遇到一位知冷知熱、可心如意的男子,組成一個恩愛的家庭,她們未必不能做安分賢淑的女人。
紅花總須綠葉襯。這里附上《水滸傳》描寫孫二娘、顧大嫂的詩賦,供參考:
孫二娘,“眉橫殺氣,眼露兇光。轆軸般蠢坌腰肢,棒槌似桑皮手腳。厚鋪著一層膩粉,遮掩頑皮;濃搽就兩暈胭脂,直侵亂發(fā)。紅裙內(nèi)斑斕裹肚,黃發(fā)邊皎潔金釵。釧鐲牢籠魔女臂,紅衫照映夜叉精!
顧大嫂,“眉粗眼大,胖面肥腰。插一頭異樣釵環(huán),露兩臂時興銅鐲。紅裙六幅,渾如五月榴花;翠領(lǐng)數(shù)層,染就三春楊柳。有時怒起,提井欄便打老公頭;忽地心焦,拿石碓敲翻莊客腿。生來不會拈針線,正是山中母大蟲!
其實,有如廣東人所愛說的,“各花入各眼”,向往革命、崇拜英雄的熱血青年,“不愛紅裝愛武裝”,不喜歡金翠蓮、閻婆惜、潘金蓮、潘巧云、扈三娘那樣的麗人,而喜歡孫二娘、顧大嫂--在他們眼里,美艷風韻是原罪,母夜叉、母大蟲,反而嫵媚可人--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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