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有順
2010年12月31日凌晨3點46分,作家史鐵生因腦溢血在北京去世。之后一些天,對他的思念和緬懷,一直在網(wǎng)絡、報紙和各地自發(fā)舉辦的燭光追思會中蔓延。我從未見過一個當代作家,生前能在讀者當中獲得如此純粹的聲譽,死后又能在民眾當中引發(fā)如此浩大的傷懷之情。
我知道這個不幸消息的時候,一個人在沙發(fā)上默想了很久,我說不出來是難過還是不舍。我隨后編寫好了一個短信,準備發(fā)給史鐵生的夫人陳希米女士,但猶豫許久,還是放棄了,我想,她一定在忙亂著,而且史鐵生似乎也不需要這些。他這樣一個通達、智慧的人,早已了悟生死,對于死亡這“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何時來,是以什么方式來,其實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活著的時候,就已經(jīng)充分向我們展示出了他的燦爛人格--無論他敏銳、深邃的文字,還是他寧靜、寬厚的為人,都在述說一個人如何才能有尊嚴地活著,并如何把自己帶到一個高度。
這個高度,是史鐵生用文字建構起來的,也是他那種有精神體量的生存所抵達的地方。他給我說過,他喜歡讀思想和哲學著作,這決定他的寫作,既關注現(xiàn)世,也關注永恒,無論小說,還是散文,他總是持續(xù)地在思索人的存在如何才能獲得意義的確認。他害怕自己走失,他正視自己的迷茫,并不斷地向時間發(fā)問,也不掩飾自己渴望獲得終極意義上的救援--事實上,唯一能幫助他的只是他自己的思索。他的思索,不像其他一些思想者那樣干枯,而是保留了一個作家的感性,甚至他還模仿宗教語體,在作品中用了許多比喻,從而使他的文字散發(fā)著濃郁的人間氣息。所以,我這幾天重讀他的著作,感覺他并未離去,他所深思的那些問題,和每一個人都如此切近,且從未過時。我想,只要語言的交流在繼續(xù),肉身的隔絕就并不重要,正如我第一次見他是在十年前,這十年來,我們只是偶爾聯(lián)系、見面,更多的時候,我是在他的文字中與他交談,但我對他從未有任何的陌生感。所謂的超越性,這也是其中一種吧。
肉身的死亡,“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他并不避諱這點。甚至,死亡對他而言,也未嘗不是一種解脫。我見過他做透析時的辛苦,寫作的艱難就更是可以想象了。他的生命,似乎是不完整的,時間仿佛也是切碎的--他所能享受的,不過是其中很小的一塊。所以,他說自己職業(yè)在生病,業(yè)余是寫作。他活著,照常人看來,就是磨難。疾病、殘缺,坐著輪椅頻繁往返于醫(yī)院,身體在快速惡化,死亡的邀約已經(jīng)發(fā)出多次,奇怪的是,我每次見到他,他總是溫和的笑著。他的眼神里,傳遞的從來不是虛無、抱怨,而是相信--相信生命,也相信生命展開的過程。
許多人活著是關心結果,而史鐵生看重的是過程。他認為,對付絕境的唯一辦法就是重視過程!耙粋只想使過程精彩的人是無法被奪剝的,因為死神也無法將一個精彩的過程變成不精彩的過程,因為壞運也無法阻擋你去創(chuàng)造一個精彩的過程,相反你可以把死亡也變成一個精彩的過程,相反壞運更利于你去創(chuàng)造精彩的過程。”“生命的意義就在于你能創(chuàng)造這過程的美好與精彩,生命的價值就在于你能夠鎮(zhèn)靜而又激動地欣賞這過程的美麗與悲壯!--在2010年的最后一天,這個過程似乎已經(jīng)結束,但當我看到許多人在燭光追思會中舉著史鐵生的照片時,我強烈地覺得,肉身的寂滅,不過是一個影兒,靈魂的存在如此真實,它確定是在以別的方式延續(xù)著。
過程在到處繼續(xù),在人間、在天堂、在地獄--史鐵生說這話的時候,是在人間,如今他不過是換了一種存在方式吧;他去了天堂,但我們仍然能在文字中聽到他的低語、沉吟。
我把他的書從書架里找出來。其中有一本《靈魂的事》,是我應約幫他挑選篇目并擬定書名的。靈魂的事,對于別的作家而言,或許是一種虛妄,但對史鐵生,就不過是他自身的經(jīng)驗而已。因著長年困守于輪椅,空間的延展極度受限,他只能向內心進發(fā),向時間索要生命的意義!白笥疑n茫時,總也得有條路走,這路又不能再用腿去趟,便用筆去找。”寫作是為了找路,救贖之路,通往內心之路,但在前行的路上,他又不是只重虛無和玄思,直奔彼岸,而是時刻意識到還有一個沉重的肉身--看見此岸的殘缺、肉身的苦難,正視人的有限性,才能默想無限和永遠。史鐵生有一首詩,題目就叫《永在》:我一直要活到我能夠/坦然赴死,你能夠/坦然送我離開,此前/死與你我毫不相干。/……/此后,死不過是一次遷徙/永恒復返,現(xiàn)在被/未來替換,是度過中的/音符,或永在的一個回旋。
核心的問題,就是:在。如何在?何為永在?經(jīng)過《我與地壇》的自我省思,《務虛筆記》的深沉思辨,到《病隙碎筆》,它把史鐵生的存在之思推向了一個高峰。這本書曾經(jīng)獲得華語文學傳媒大獎2002年度杰出成就獎,它的厚重、深刻、警覺,以及對人生和世界的通透觀察,我和評委們都曾為之深深折服。它有力地證明,史鐵生不僅是一個文學家,也是一個思想家,更是一個有大質量心靈的人。我當時為他寫的授獎辭是:
史鐵生是當代中國最令人敬佩的作家之一。他的寫作與他的生命完全同構在了一起,在自己的“寫作之夜”,史鐵生用殘缺的身體,說出了最為健全而豐滿的思想。他體驗到的是生命的苦難,表達出的卻是存在的明朗和歡樂,他睿智的言辭,照亮的反而是我們日益幽暗的內心。他的《病隙碎筆》作為2002年度中國文學最為重要的收獲,一如既往地思考著生與死、殘缺與愛情、苦難與信仰、寫作與藝術等重大問題,并解答了“我”如何在場、如何活出意義來這些普遍性的精神難題。當多數(shù)作家在消費主義時代里放棄面對人的基本狀況時,史鐵生卻居住在自己的內心,仍舊苦苦追索人之為人的價值和光輝,仍舊堅定地向存在的荒涼地帶進發(fā),堅定地與未明事物作斗爭,這種勇氣和執(zhí)著,深深地喚起了我們對自身所處境遇的警醒和關懷。
確實,他是當代少有的能把靈魂的力量展示出來的作家。他的寫作,是有重量的,有方向的。比起當下許多作家的膚淺和輕佻,你會感覺史鐵生和他們完全不在一個世界,甚至不像是同一個人類!恫∠端楣P》作為單篇隨筆,在刊物上陸續(xù)發(fā)表時,當時并未引起多少人的注意,這些思想的碎片,指向的是日常生活中的精神疑難,也是作家對自我的一次透徹認知,但真正對他的心語有響應者,寥寥可數(shù)。所以,他一直在傾聽,在追問,內心的憂思卻從未釋然過。史鐵生說,“作家應該貢獻自己的迷途”,看得出,他的內心還有矛盾,文字中也一直背負著重擔,他不愿輕易地和現(xiàn)世和解,而是通過一種對有限性、殘缺性的省思,為人的存在如何朝向無限和不朽發(fā)出了堅定的吁求。
他是一個有自己的寫作母題的作家。在他的眼中,書寫那些“主要的真實”,才是唯一值得用力的,是任何別的俗世安慰所不能代替的。他為了企及這個寫作目標,甚至有意采取了一種帶有先鋒色彩的敘事探索,而并不在意讀者的閱讀習慣,尤其是他的兩部長篇小說,思力深厚,那種無處不在的超驗之問,充滿心靈的冒險,也充滿詩意。他的語式和時下流行的文學也是不同的,他是在自我追問,也是在尋找一條切近精神本體的道路,進而確證現(xiàn)代人的生存困境及其救贖方式。我非常著迷于他所創(chuàng)造的文學世界,但我也知道,他的方式往往是孤寂的,是一般人所難以理解的。上一屆茅盾文學獎終評時,很多人都感嘆《我的丁一之旅》讀不懂--他們只關注小說的趣味性和可讀性,而從未想過為史鐵生式的精神冥思留一個空間。現(xiàn)在,這個獎將永遠錯過史鐵生了!
我忽然想起,2003年非典時期,史鐵生來廣州領獎,戴著幾層口罩,行動不便,身體受苦,甚至在廣州的幾天時間,他還曾去醫(yī)院做了一次透析,可他仍然客氣地面對每個來訪的人,安詳而寧靜。他上臺領獎時,那么多雙手不約而同地抬起他的輪椅,場面極為感人,那些在臺下注視他的眼神,也都飽含欽佩和痛惜。他這樣一個時刻面臨死亡威脅的人,卻用自己的文字,見證了自己堅韌的生、有幸福感的活著。
在今天這個庸常、實利、娛樂化的時代,我們或許能記住一個作家的文字,但很難在文字中遇見一個作家的人格,更難辨識出這種人格的光輝。史鐵生是少數(shù)的例外。
他是中國當代最關注內心的磨難、進而到達了一種深淵境遇的作家。他的作品,幾乎每篇都帶著他的生命體驗,也貫注著他的詰問和迷思;通過寫作,他擁有了獲救之舌,并成功地為自己的心靈創(chuàng)造了一個居所。他是一個真正有靈魂、也是尊靈魂的大作家,他的去世,為中國當代文學寫下了悲傷而令人心痛的一頁!
(根據(jù)南方日報、南方都市報、海峽都市報、團結報等媒體記者于2010年12月31日的電話采訪整理、改寫而成。)
[史鐵生:一個尊靈魂的人(悼念史鐵生)]相關文章:
1.史鐵生的閱讀答案
10.秋天的懷念史鐵生全文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