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金平
對《花未眠》這篇文章，我們一般都圍繞著作者對自然美的探討，對他所提出的“美是邂逅所得，是親近所得，這是需要反復陶冶的”這一論點進行細致的分析。這當然是不錯的，因為從讀者角度來說，能夠從文中獲得一些感悟自然之美的啟發(fā)，學習的目的也就達到了。但是對作家自身而言，寫一篇文章，其實在很多時候也是來梳理自己的思想，透析自己的人生。而《花未眠》這篇文章，川端康成對自己的生命存在的目的和意義，也作了一些透露；而這隱約閃現(xiàn)的些許觀念，對其未來二十年的生命的選擇，所產(chǎn)生的影響卻是極為深遠的。
我們在初讀這篇文章的時候，有一句話驀然之中還是覺得很突兀的，這句話我想每一個讀者都注意到了，即“如果說，一朵花很美，那么我有時就會不由地自語道：要活下去！”我想這句話里面所隱含的信息是，在這之前，川端康成內(nèi)心深處是時時涌現(xiàn)出死亡的意念的，甚至昨日在旅館疲憊地躺下的時候，想到的肯定也是不愿意再活下去，睡下去后就不希望還會再醒來。由于早年接連遭遇失去親人的傷痛等諸多原因，死亡的陰影始終籠罩在川端康成的心頭，生活在他的眼中毫無美感和生氣，只是令人疲乏不堪、勞頓不已。正在他心靈深處又一次出現(xiàn)“生存或毀滅”這個必答的問題的時候，在“凌晨四時就醒來”之際，忽然發(fā)現(xiàn)海棠花未眠，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是“大吃一驚”。之所以會讓他產(chǎn)生如此強烈的震撼，絕不是簡單的覺得花的盛放含有一種哀傷的極美，更為重要的是從這次美的發(fā)現(xiàn)中，真正體悟到“自然的美是無限的。人感受到的美卻是有限的”，而且“是很有限的”。既然生活中還有這無限的美存在著，等待著他去發(fā)現(xiàn)，那么為什么還認為生活是如此的黯淡虛無，還要時時的想到要去尋死呢！這一點和史鐵生在地壇的感悟很有一些相似。史鐵生也是在受到“競相生長”著的草木和如霧一般的蜂兒等的啟迪，終于弄明白了“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而川端康成也由這一朵盛開的海棠花的美而想到無論如何還是“要活下去！”。
不過“生存或毀滅”這個難題，在史鐵生那兒是一勞永逸地就得到解決了，而川端康成的心靈卻還是時時受到這個問題的困擾和侵蝕。因為在川端康成看來，發(fā)現(xiàn)了花的美，就是他在進步，而雷諾阿說過：“只要有點進步，那就是進一步接近死亡�！卑l(fā)現(xiàn)了美雖然是可喜的，可是死亡的陰影卻同時又籠罩了心頭。不過對于川端康成來說，這時的他是不是認為自己已經(jīng)如米開朗基羅所說的“也就是死亡”的時候了呢？當然不是了。這時的這朵花對他還只是“美的啟迪”，“美的開光”，因為這個“機緣”，于是就有了許多的美他要去重新發(fā)現(xiàn)，所以對自然和未來對他還是還充滿了期待和追求。而且1950年寫作《花未眠》時，正是他向他創(chuàng)作生涯的第三個高峰挺進的開始，在這一年，他正在創(chuàng)作他的另一部重要作品《千只鶴》(1949-1952)，之后又有《湖》、《睡美人》、《古都》等一系列作品誕生。至于在1968年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時候，則可以說是基本上到了米開朗基羅所說的事物已經(jīng)到了“好不容易如愿表現(xiàn)出來的時候”了。到這時，死亡的問題也就再一次地逼迫過來，因為這時，就他個人來說，已經(jīng)達到了他所追求的美的極致，此前此后也沒有什么有重要意義的作品產(chǎn)生；于是，他又感到了生活的黯淡絕望�！半m然歌頌的是花，但實際上并不覺得它是花……就在類似虛空的心，著上種種風趣的色彩，然而卻沒有留下一絲痕跡�！边@句話與其說是“強烈地反映了禪宗的哲理”，倒不如說這個世界的一切（也包括那一朵曾經(jīng)未眠的海棠花），在他的心中已全是空寂，沒有了任何意義。雖然他在許多地方都曾表示是反對自殺的，認為“自殺不是開悟的辦法”， “自殺的人想要達到圣境也是遙遠的”，但在他已是到達了他生命的終點了。也許他還能繼續(xù)活到九十歲，就像米開朗基羅活到了八十九歲一樣，但對仍未“開悟”、遠離“圣境”、再也不能感受到和表現(xiàn)出自然的“無限的美”的他來說，活著只能讓他更加感到痛苦。而且正在這時，年輕的三島紀由夫的切腹自殺，讓他這個還在茍活的垂垂老者很受刺激，表示“被砍下腦袋的應該是我”。終于兩年之后，也以日本傳統(tǒng)的自殺實現(xiàn)了他生命之花的最后的綻放。
從川端康成后來的生命旅程來看，旅館里偶然發(fā)現(xiàn)的那朵“未眠”的海棠花，的確是一直在他心中盛放著的，而當這朵“極美”的花兒休眠之際，出就是他生命之光的熄滅之時。
但愿我們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朵不眠的海棠花在永遠的盛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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