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華燈初上月掛中天的時候,正是舉國上下歡慶元宵佳節(jié)的時候,克家老人卻溘然長逝了,令人愴然悵然。近幾年他幾度病危,又都奇跡般地戰(zhàn)勝了病魔的糾纏,我總是默默地祝福,他能如詩自況:“云峰挺秀標當世,百歲期頤笑古人!比ツ10月8日克家99歲壽辰,我代表中國詩歌學會到協(xié)和醫(yī)院向他祝賀,在擺滿鮮花的大廳里,我與克家夫人鄭曼及子女們合影留念,然后到病房去看望克家老人,他靜靜地躺著,目光遲滯已不再能交談;今年春節(jié)前夕,我去看望鄭曼老師,她說克家全身腫得可怕,他早已不認識人了,目光不與人對視,只有昨天我看他時他也看我,眼里充溢著淚水,他似乎心里還明白,想要表達什么,我默默地給他擦眼淚,我知道他一定非常痛苦。聽了鄭曼的描述,我不僅感到凄然,而且也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種預感在15天之后果然得到了應驗。
翌日清晨,我與兩位朋友一道匆匆趕赴克家家中,鄭曼憔悴多了,我再三相勸請她善自珍攝,然后在克家遺像前致哀致敬。這個瞬間是短暫的,卻有漫長的時間之河從我心中流過,每朵浪花都回響著詩韻,感念這位世紀詩翁,以他多彩的筆墨凝聚了世紀之思,描繪了歷史風云,謳歌了時代前進。我感到欣慰的是在他病重之前,為之隆重舉行了《臧克家全集》首發(fā)式,泱泱十二卷大著,在我國詩歌的歷史殿堂中,閃爍著廊柱般的光輝。回望百年滄桑,隨著時光的推移和淘洗,把臧克家推向了當代詩壇泰斗的位置,因為他見證了我國新詩從誕生到發(fā)展的全部歷史,同時又被漫長歷史所含容的崎嶇道路和崢嶸歲月所見證。走進《臧克家全集》,猶如走進歷史的巷道,青春與愛情、夢幻與追求、苦難與迷惘、幸福與屈辱、光明與黑暗、罪惡與光榮,都真實地映現(xiàn)其中,于是他就以悲歌和挽歌、戰(zhàn)歌與頌歌的多重旋律,組成了時代交響曲。毫不夸張地說,臧克家和郭沫若、聞一多、艾青、徐志摩、戴望舒、穆旦、馮至、卞之琳等大詩人一起,以他們優(yōu)秀的作品陶冶了幾代中國人的審美情趣,影響了幾代中國人的詩學觀念,滋養(yǎng)了幾代中國詩人的成長。70年前臧克家出版了第一本詩集《烙印》,相繼便是《罪惡的黑手》問世,這些作品大多取材于苦難深重的農(nóng)村生活,表現(xiàn)了對農(nóng)民命運的深切同情,因此斐聲詩壇。特別是他的短詩《老馬》,雖僅8行卻是經(jīng)典之作:“總得叫大車裝個夠,/它橫豎不說一句話,/背上的壓力往肉里扣,/它把頭沉重地垂下。@刻不知道下刻的命,/它有淚只往心里咽,/眼里飄來一道鞭影,/它抬起頭望望前面!边@首詩永恒的藝術魅力,并非如以往的評論家所贊揚的是揭示了階級矛盾,它的本質意義卻在于表現(xiàn)了深摯的人文關懷,詩人臧克家以其獨特的藝術發(fā)現(xiàn)和意象營造,揭示出人間不平的悲哀。在抗日戰(zhàn)爭初期,他以滿懷激越的愛國主義豪情奔赴前線,以強烈的藝術使命感為抗戰(zhàn)呼吼,出版了《從軍行》、《泥淖集》、《嗚咽的云煙》等詩集,摒棄了修辭的蘊藉與考究,而是以黃鐘大呂的氣勢,鑄造了劍與火的品格。新中國成立之后他相繼出版了《春風集》、《歡呼集》、《凱旋》等詩集,其中為紀念魯迅而作的《有的人》,既顯露出強烈的批判意識,又激蕩著贊美的熱情,以高度凝煉的語句,包蘊著深刻的哲理,因載入中學語文課本,而為幾代人所稔熟。在嗣后50年漫長歲月中,臧克家最優(yōu)秀的作品還有寫于1956年的組詩《海濱雜詩》,如同浪花一簇,星光一閃,卻真實靈動地再現(xiàn)了時代情緒,由此可見真正意義上的詩,都是擺脫非詩因素的羈絆,讓感覺與智慧相擁抱而激濺出燦爛的火花。
我與克家相識已二十多年,但近距離相處卻是近十年的事,從而有幸真切地感受他的人格精神。他作為中國詩歌學會會長,對于詩壇現(xiàn)狀、創(chuàng)作態(tài)勢十分關注,對于詩歌學會的學術建設十分關心,每次見面他都叮囑我要搞大團結,對于青年詩人既要扶植又要引導,使他們健康成長?思冶救艘研纬煞(wěn)定的詩歌觀念和藝術風格,但他主張兼容,10年前在慶賀他九十華誕而舉行的研討會上,他說:“人生經(jīng)歷不同、各有所好,觀點難求一致,應該通過爭辯,以批評和自我批評的態(tài)度,互相探討,存異求同。倡導主旋律,也歡迎百花爭妍,百川匯海,有容乃大!边@些真知灼見,表現(xiàn)出他的博大胸襟,也有助于開拓詩歌空間。他在年屆九旬時寫過一首《病中抒感》:“老來病院半為家,苦藥天天代綠茶。榻上誰云銷浩氣,飛騰意馬到天涯!边@種精神境界實在令人景仰和艷羨。克家老人又是位非常真誠而善良的人,中國詩歌學會為了表彰他和卞之琳對于中國詩歌發(fā)展做出的杰出貢獻,特授予他們“廈新杯中國詩人終身榮譽獎”,于1998年在人民大會堂舉行隆重的頒獎典禮,克家在致書面答謝辭時說:“我從事詩歌創(chuàng)作已有七十多年,寫的東西很多,精品很少,但無論成敗得失,我始終用手中的筆為人類進步和光明戰(zhàn)斗,為我的祖國和人民服務!彼鄭重宣布:“我作為中國詩歌學會會長,多年來因年老多病,沒為學會做出什么貢獻,十分慚愧。在此,我借花獻佛,把這次授給我的一萬元獎金獻給學會,做為活動經(jīng)費,也算為學會盡一點綿薄之力!彼闹v話博得了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會后,我到他家中再三解釋,他才收下了這筆獎金?思乙簧謨樸,可謂茹苦食淡、黃卷青燈,而對詩友卻能慷慨解囊相助。兩年前,年輕女詩人張楠患了尿毒癥亟需換腎方能維系生命,中國詩歌學會為她舉辦了一次募捐活動,克家和夫人鄭曼聞知后,一定要捐五千元,而他們的生活并不富裕,有一次克家同我聊天,我坐沙發(fā),他坐藤椅促膝歡談,他身上蓋了一件人字呢大衣,他說是1949年買的,已伴隨他半個世紀,而那把舊藤椅也是新中國成立初期買的,扶手都磨爛了還在使用。我堅意不肯收下這筆錢,爭執(zhí)了許久我做出妥協(xié),拿走了2500元,在募捐詩歌朗誦會上,我向全體來賓和新聞記者講述我的感受時,與會的許多人被感動得流下熱淚。
克家待人誠篤平易而又質樸純真,有時他簡直像個孩子。2001年將軍詩人張龐和青年詩人卜寶玉出版了長詩《東方神話》,我請克家為之題寫了書名,他們多次提出登門拜訪,均被鄭曼老師婉拒,2002年10月8日他倆跟隨我一道去給克家祝壽,克家被攙扶著緩緩地來到客廳,張龐向他致莊嚴的軍禮,克家也以軍禮回敬,引起大家一陣笑聲。還有一次他與我拍照,拍了一張又一張,意猶未盡,他讓攝影家再為他拍幾張單人像,他站在客廳中間,雙手叉腰,神采煥發(fā),笑容可掬,他說會活到120歲的。
轉瞬之間,他卻駕鶴西歸了,令人憾惋,但我相信他卻仍然活著,活在我們的詩歌里,活在我們的思念中,年年元宵節(jié),燈火闌珊處,明月清輝里,我們都會諦聽他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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