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1日是蕭乾先生逝世周年,本刊特發(fā)表此文以緬懷先生的人品和文品。 ──編者
時間又過去一年了,我不禁想起去年這個季節(jié)中最難忘的景況。我把它珍藏在心里,不輕易對人提起。為什么今天我要輕輕敘說,就像離家一年以后的孩子,迫切要回家,在母親的懷里躺一躺,說一說在外的經(jīng)歷,鼓足勇氣繼續(xù)人生的旅途。
那是去年11月間的一天,我的叔公要去醫(yī)院看望蕭老,他對我說:“蕭老是我最敬重的人,好長時間沒有去探望他了,他們夫婦倆現(xiàn)住在北京醫(yī)院!蔽乙宦牣惓Ed奮,“蕭乾夫婦就是譯《尤利西斯》的蕭乾和文潔若?”我平素一心繪事,因為“不以為無為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雖愛好文學(xué),但不刻苦,讀的書不多!队壤魉埂芬彩怯蓄^無尾地看了一半,譯者蕭乾和文潔若只從書中的簡介得知一些,對他們能夠翻譯這樣的天書崇拜不已!澳芊駧乙黄鹑ィ俊闭f完又后悔,以前我也曾拜訪過幾位名人,總有一種高山仰止,高不可攀的感覺,所以莫名其妙地產(chǎn)生一種不輕易拜訪名人的心理。這回怎么忘了“名人恐懼癥”?但我又頗好面子,故意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打聽具體探望的時間,心里其實惴惴不安。
到了探視的那天下午,我還想打退堂鼓,心里七上八下的。我們到了,走進醫(yī)院,走上樓梯,穿過過道,那扇門開著,蕭老正由文老師攙扶著走到門口。我心靈的一扇門也在那一瞬間打開。如果有人問我幸福是什么,我就敘說那一瞬間,我毫無準備地獲得了幸福,我見到了他!他的微笑不同于我見過的任何別的微笑,像是有天使的光芒閃耀在那微笑里,不需要任何語言,我突然感到了完滿人生的生動具體的啟示。原來的顧慮早飛到九霄云外,心情也豁然開朗。他微笑著問長問短,我是學(xué)習(xí)國畫的,他就先問有關(guān)國畫的知識,又問外國美術(shù)的知識,我原來笨拙的嘴突然變得能說會道起來,不知天高地厚大談起自己那一點淺薄的看法。他有時點頭有時微笑,像是鼓勵我說下去,并建議我該到國外的博物館去看看。我知道他是提醒我既要繼承我們傳統(tǒng)的繪畫語言,又要注意了解西方藝術(shù)的特點,多方吸取營養(yǎng),以免形成狹隘的藝術(shù)觀。他還勸我要堅持學(xué)習(xí)英語,又不無自豪地夸起自己的愛妻:“她比我強,懂得英語、日語、俄語,現(xiàn)在每天除了照料我還堅持譯著!苯又季w又像回到了他的青年時代,“我們那時候多懂一門語言是很平常的事!彼勂鸲(zhàn)時在歐洲戰(zhàn)場的經(jīng)歷,問我讀過他的什么書,《未帶地圖的旅人》看過沒有?我搖搖頭,不好意思地說:“只大略看了譯著《尤利西斯》,還沒有看完。”他聽后認真地對我說:“《尤利西斯》該好好讀一讀。”又拿出一本《過路人》,要題字送我,我趕緊把名片遞給他,他按著名片認認真真地在扉頁寫上我的名字“小蟬”,送給我。我解釋說,畫畫時我就用“小蟬”這個名字,因為我覺得蟬是很可愛的昆蟲。他笑瞇瞇地表示同意,還幽默地說:“我沒有名片,就給兒子蕭桐的吧。他現(xiàn)在美國教書,也是畫畫的,以后你們可以多聯(lián)系。真遺憾,你要是早幾天來,還可以見上一面,他剛從這里啟程飛回美國!闭f著眼里流露出無限思念之情,但我更看到了老人明亮的雙眸里包含的睿智和慈愛。他每一句家常式的談話都觸動我這樣一個蒙昧青年的心。這就是我初次認識的蕭老,也是我沉浸于他的一本本集子的開始。他流暢自如的筆調(diào)、跌宕起伏的人生深深吸引和啟發(fā)了我。
過了兩周,叔公說要去蕭老那兒取約寫的稿件,我為又可以見到蕭老而滿心喜悅。這回我?guī)舷鄼C,要和這可敬可愛的老人合一張影。進了病房,蕭老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電視上正播足球賽,我對足球不感興趣,卻對頑童似的蕭老忍俊不禁。我突然一眼瞥見白床單上放著一個敞開的眼鏡盒,盒子蓋里端端正正地夾著我的那張寫著“小蟬”兩個字的名片,旁邊散放著一些資料和書,一看是有關(guān)于法布爾《昆蟲記》的評論的。也許是偶然的巧合,但我心里美滋滋的。啊,他正對著名片和書籍在認識和記住我呢。一時覺得自己就是蕭老發(fā)現(xiàn)并愛護的昆蟲。哎,我多么希望自己就是那樣一只小昆蟲,快樂的昆蟲。蕭老傳奇的一生結(jié)識無數(shù)人,我有幸在他生命的最后階段也是生命最圓融的階段擠了進去,這不是人生的大喜嗎?我并不知道大喜也意味著大悲。談一會兒話后,我就擠到他坐的沙發(fā)邊上,要和老人合影,真有點沒大沒小了?烧l想到?jīng)]過多久這就成為我和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合影。這一次他又關(guān)切地問我看一些什么書,國內(nèi)外的畫家喜歡誰?他像頑童似地冷不丁又問了一句:“黃永玉的畫你喜歡嗎?”我如實回答:“喜歡他早年的木刻和寫的文章。”他還是微笑著,他的微笑那么深地感染了我,我那顆喜愛藝術(shù)的心從來沒有像那時那樣真實、安詳。我的水墨花卉隨之奇妙地進入了另一種境界,連自己都明顯地感覺到了,感覺到畫面上跳躍著什么。
從醫(yī)院回家后,我立即畫了一幅題名《相依》的畫,準備送給蕭老和文老師,可我不爭氣的身體突然患了感冒。老人是經(jīng)不起感冒的,更何況久臥病床的蕭老,所以我就忍著有一個多月不敢去拜望他老人家。正巧1月27日是蕭老九十歲生日,但那天祝壽的人很多,所以叔公和我在29日下午才送去了那幅畫。那天他兩個鼻孔插著管子,獨自坐在沙發(fā)上,顯然是一副很疲憊的神情,但還是微笑,那微笑讓我們都想起生命的美好。叔公在一旁夸我:“您看我的侄孫女多有心計,畫的這一對雞冠花,是因為知道您屬雞,畫兩株靠在一起是表示文大姐和您相依為命,還說文大姐是嫁雞隨雞。您看看,這孩子!笔捓蠒牡匦α耍打揖致謝。我有幾分不好意思,又有幾分得意。話題又落到學(xué)習(xí)英語上,我的情緒一下子變得低沉。他關(guān)切地對我說:“學(xué)習(xí)一門外語很重要,你要提高學(xué)習(xí)的興趣,你有介紹國外畫家的畫冊,可以邊看畫,也讀里邊的英文文章!边@么好的一個老人,我天真地以為他會一百年、兩百年地活下去。我不愿意探訪過快結(jié)束,我祈愿時間就停在那個下午,但我們還是匆匆告別了。叔公說蕭老太疲憊了,需要休息。是啊,以后時間還多呢。我心里盤算,將來出一本畫集,第一個要送給他,私心里想得到他的夸獎。我還在做著美夢呢。1999年2月5日,卻傳來一令人悲痛的消息:蕭老因不慎跌倒昏迷。2月9日早晨我最后一次到了北京醫(yī)院那間病房,病房里的東西都已搬空了,只剩下那幅《相依》還擺在桌上。我的夢不想醒啊,可是蕭老啊,請您醒一醒!這時著名中醫(yī)陳可冀院士也被請來了。我們滿心期待奇跡的出現(xiàn),我握著他被針扎得青腫的手,默默禱念。他像是在沉沉的睡夢中,還是微笑著,仿佛第一次相見,他的微笑不同于我見過的任何別的微笑……
2月11日的天空陰沉黯淡,就在那天蕭老永遠地離開我們了。我強忍著眼淚,我知道與這一位老人的相識是我青年時代真正的幸運,智者的啟示總成人生的意外之喜,但他的離去,卻是難忍的精神之痛。他所有的微笑都留在塵世里了,沉寂的天邊保存他逝去的形象。
春節(jié)過后,我來到蕭老復(fù)興門外的家中,文老師明顯地消瘦了,她在忙碌著治喪的事宜。我心疼地望著她,她走過來拉著我的手輕輕地、堅定地說:“忙完這些事后,我要用全部的精力和時間來整理、出版蕭乾文集!彼欠N化悲痛為力量的精神深深觸動了我?蛷d里擺設(shè)著靈堂,我對著鮮花簇擁的微笑的遺像默默拜祭,轉(zhuǎn)身時看見《相依》正掛在對面的墻上。我在心里對自己說:“你可千萬不要懈怠呀,蕭老他看著呢!”
我的畫集于1999年11月底印出來了,翻看畫集,想起去年這個時候正是初識蕭老的時候,對著那唯一的一張與蕭老的合影,不覺潸然淚下,他那可愛的樣子又讓我含淚而笑。照片收在畫集里,在后記《詩畫生活》中,我提到了與蕭老的這段交往,似乎與畫畫沒什么關(guān)系。但是如果有人問我頓悟是什么,靈感是什么,我就說這段交往給他聽,我要把秘密說給所有人聽,珍藏了一年的秘密,其實早在畫面四處顯露,只是到現(xiàn)在我才能用文字平靜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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