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洪巖
藝高人膽大,學富志不群。錢鐘書自小就喜歡臧否人物,現(xiàn)在到了清華園,看清了許多學術名流的真面目,就更狂了。在隨便的談話中,他敢于挑剔中文系主任朱自清和哲學系主任馮友蘭的學問。更能表現(xiàn)他“狂”的性格的,是他幾乎不選修什么必修之外的課程。據(jù)說,他只選修過楊樹達、蔣廷黻和趙萬里三位教師的課。對老師學識的不足,敢于隨意挑剔,推及一般普通人,就更瞧不起了。據(jù)筆者走訪吳組緗教授:有一次,年輕氣盛、僅有25歲的青年教師趙萬里(斐云,1905-1980),為錢鐘書等一班人講版本目錄學,講到某本書,自負地說:“不是吹牛,這書的版本只有我見過。”課后,便有兩位同學議論開了:“這個版本我也見過,同他講的就不一樣。”這兩位同學,一位是錢鐘書,一位是吳晗。錢鐘書并且說:“這個版本我見過好多次呢!”吳組緗在旁邊聽了,便“挑撥”說:“那你們上去講呀!他那么狂,難道清華 無人了?”趙萬里后來聽說了這件事,不但沒有生氣,而且原計劃講十個專題的,卻留出七八個專題讓兩個學生去講,同學們都挺佩服趙先生富有雅量。對吳組緗的回憶,錢鐘書照例沒予完全認同,并私下里寫信予以批駁。錢氏孤高自賞,晚年尤不欲別人跟著他沾光,然有時不免英雄欺人,恃其一言九鼎,肆意攻伐,藝術家之本性歟?
按照清華與北大的協(xié)議,北大教授到清華兼職,只能做專任講師,反之亦然。當時的北大教授溫源寧(1899-1984),就是清華外文系的專任講師,對錢鐘書格外欣賞,不僅逢人就說錢鐘書怎么怎么好,而且在錢鐘書剛剛讀大學三年級時,就主動介紹他到英國倫敦大學東方語文學院去教中國語文,但不知為什么他沒有去。錢鐘書的舊詩中,有一首《與源寧師夜飲歸來,不寐,聽雨申旦》,足見二人交情之深。錢鐘書也喜愛溫氏的文章,認為其格調、修詞均饒風趣,曾經(jīng)多次提及。后來,由于溫源寧常在林語堂面前夸獎錢鐘書,林氏讀過錢鐘書的英語文章,虛實對質,知道不虛,也開始嘆服錢鐘書的才學。
四月初春的清華園,綠草依稀,空氣涼爽,學生們喜歡聚集到校園的咖啡館,喝咖啡、酸梅湯、紅茶,吃點心,邊吃邊喝邊聊,宛如西洋酒吧。有一次,曹禺見吳組緗進來,便偷偷對他說:“你看,錢鐘書就坐在那里,還不趕緊叫他給你開幾本英文淫書?”當時清華圖書館藏書很多,中文洋文均有,整日開放,但許多同學都摸不到門。吳組緗聽罷,隨即走到錢鐘書的桌邊,請他給自己開錄三本英文黃書。錢鐘書也不推辭,隨手拿過桌上一張紙,飛快地寫滿正反兩面。吳組緗接過一看,數(shù)了數(shù),竟記錄了40幾本英文淫書的名字,還包括作者姓名與內容特征,不禁嘆服。直到解放后,錢鐘書還愛考問吳組緗:“馬克思第三個外孫女嫁給誰了?”吳組緗只好回答不知道,但不免反擊說:“你專會搞這一套!”
如此這般的表演,不知發(fā)生過多少次。
吳組緗是一位正直、豪爽、心胸開闊而富于幽默感的人。他是山東大學歷史系教授王仲犖先生的好朋友。王先生去世后,筆者遵王夫人之囑去拜訪他,留下極深的美好印象,但不知為什么錢鐘書對他似乎有微詞,而筆者從吳組緗先生那里聽到的全是對錢鐘書的贊美。據(jù)吳組緗先生說,錢鐘書大學時期最要好的同學是一位學地質的小個子。這位小個子坐在馬桶上,兩腳夠不到地,但與錢鐘書要好,二人一起聊天,形影不離。吳組緗很佩服錢鐘書這位“書蟲”,有時到錢的宿舍串門,總看到錢鐘書的筆記本一摞一摞的,錢鐘書眼睛閉著,從里面抽出一本,打開一看,發(fā)現(xiàn)記錯了,便敲自己的頭,又擺進去,另抽一本。后來,《圍城》出版,吳組緗看了更加佩服,給錢鐘書許多“獎勖”,并認為:從某種意義上說,《圍城》是一部雜文式的議論小說。錢鐘書1979年訪問美國時,則說:“吳組緗是一位相當謹嚴的作家,對于寫作一事,始終覺得力不從心,所以自從《鴨嘴澇》(后來經(jīng)老舍先生建議,改名《山洪》)出版后便擱筆了!庇终J為現(xiàn)代文學史不應該忽視吳組緗。解放后,清華大學支撐不下去了,中文系便請了吳組緗,西語系則請了錢鐘書,他們又一起回到清華園。
錢鐘書同宿舍有個同學叫常風,別名常鏤青、常蓀波,也叫常鳳櫻山西榆次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有些名氣。主要研究歐洲文學史和希臘羅馬的文學批評,1946至1952年在北京大學西語系任教,后來調到山西大學外語系,任教授至今。著有《棄余集》、《窺天集》、《尼采的悲劇學說》等著作。那時兩人同住一室,半夜三更,涼風瑟瑟,吹動簾帷。常風鼻息微微,睡得又香又甜,而錢鐘書偏偏失眠睡不著,看著人家好夢綿綿,真是羨慕得很,便作了一首詩!恫幻率剧U青》:“簾帷瑟瑟風初起,鼻息微微夢正酣。良夜羨君能美睡,不眠滋味我深諳。中宵舊恨上心時,此恨故人圣得知。一事無成空抱負,百端難解是愁思。”常風這個人常常不及時給人回信,可大學畢業(yè)后的1934年春,卻突然從太原給錢鐘書來一封信,說自己很不得志,想自殺。錢鐘書看后大吃一驚,危心酸鼻,很替同學擔心。他說:“有希望,死不得,而無希望,又活不得”,怎么辦呢?只能像蘇東坡所 說的那樣:“且復忍須臾。”為此,他特意給常風寄去一首詩:“慣遲作答忽書來,懷抱奇愁郁莫開。赴死不甘心尚熱,偷生無所念還灰。升沉未定休憂命,憂樂遍經(jīng)足養(yǎng)才。埋骨難求干凈土,且容蟄伏待風雷。”全詩層層遞進,引出的結論是:死也是白死,連塊干干凈凈埋死尸的地方都沒有,倒不如將苦難當做一筆財富,暫時委屈忍耐,以待時來運轉。后來,常風從消沉的情緒中走了出來,于1935年初又給錢鐘書寄來一封信,錢鐘書很高興,還是復詩一首:“朔雪燕云我亦思,輸君先辨草堂資。何年燈燭光能共,滿地江湖會少期。世態(tài)重輕憑得失,天心顛倒看成虧。哀情吉語真堪味,好夢無多說未癡!表 便說一句,筆者曾委托山西大學的朋友去拜訪常先生,但沒有得到任何資訊,后來見到常先生回憶葉公超和李健吾的文章,其中提到錢鐘書。
顯然,有許多同學佩服錢鐘書,也不免有幾分害怕。據(jù)1932年《清華年刊》記載:“錢君鐘書更以中西文學兼優(yōu),榮膺英國倫敦大學文學講師焉!边@即便在當時的清華,也是很榮光的。1930年11月4日,清華大學學生自治委員會執(zhí)行委員會召開第4次會議,通過出版科職員名單,錢鐘書與曹禺同被選為《清華周刊》編輯。這份編輯名單曾經(jīng)有過多次變動,其中一份注明錢鐘書是英文副刊主任,總編輯是劉丙廬,言論欄主任潘如樹,學術欄主任吳晗,文藝欄主任吳祖襄(組緗),雜俎欄主任張文華,校聞欄主任夏勤鐸。編輯包括孫毓棠、林庚、李嘉言、孫增爵、許振德、梁方仲等人。據(jù)說,當時錢鐘書與曹禺、顏毓蘅三人曾經(jīng)被比擬為北洋軍閥中的“龍虎狗三杰”!褒垺本褪清X鐘書,相當于袁世凱手下的王士珍。50年代,在天津南開大學任教的顏毓蘅教授去世,時人曾感嘆說:“狗”尚如此,何論“龍”“虎”?不過,錢鐘書似乎不喜歡這個雅謔,曾經(jīng)在一封信中說:“‘龍虎狗’一節(jié),是現(xiàn)代神話。顏君的英語很好,萬君(曹禺本名萬家寶)別擅才華,當時尚未露頭角呢!
這里顯然牽扯到錢鐘書與老同學曹禺的關系。筆者曾經(jīng)詢問過一些曹禺研究專家,他們對此都似乎一無所知。錢鐘書與曹禺兩人也都幾乎沒有提到過這層關系。80年代,錢鐘書與曹禺先后訪問美國,夏志清都作了長文予以報道。記錢鐘書的一篇贊美無異詞,記曹禺的一篇則好話無多。
小說《圍城》中也有對曹禺的暗諷:三閭大學的范小姐向趙辛楣問曹禺如何,趙辛楣一無所知,就瞎猜道:“我認為他是最--呃--最偉大的戲劇家!狈缎〗阋詾檎业搅酥,快樂地拍手掌道:“你的意見跟我完全相同。你覺得他什么一個戲最好?”趙辛楣回答不上來,腦子里影影綽綽浮起一出叫做《這不過是春天》的劇目,似乎是曹禺創(chuàng)作的(實際是李健吾劇本),便冒失地說:“他是不是寫過一本--呃--‘這不過是’--”范小姐見他連這么有名的大劇作家寫過什么劇本都不知道,居然還是留美回來的大學教授,不免非常驚駭,趙辛楣也只好承認無知胡說。這里的諷刺挖苦可以說非常厲害。范小姐作為一個庸俗鄙陋的“女生指導”,是作者筆下的“反派人物”,毫無文化涵養(yǎng)可言,卻偏偏崇拜曹禺。趙辛楣是作者偏愛的人物,身為留洋的大學教授,卻偏偏對曹禺一無所知。作者的底蘊是說:曹禺的劇本只配范小姐那樣的人喜歡,像趙辛楣那樣有眼光的人,是不會知道的!镀呔Y集》中還有一段話說:“桑塔亞那旅游倫敦,到處碰上一些半老不老的單身女士,有一位和他同席,向他大講郎費羅的詩在英國受人熱愛,‘家喻戶曉’,正不亞于在美國。這兩節(jié)不大有人注意的掌故都流露出對郎費羅的輕蔑,然而也恰恰證明他真說得上名揚外國、婦稚皆知!崩少M羅的詩歌藝術并不怎么樣,但他的名聲偏偏比許多優(yōu)秀的詩人既大且廣,這或許不公平,但到了內行人眼里,就只有“輕蔑”了。所以,衡量文藝作品的好壞不是看其名聲,或公眾接受的程度,而是看其藝術水平高低。文藝評論不是政治家拉選票,得票越多藝術越好。然而,這又談何容易呢?天下畢竟俗人多。錢鐘書的同學饒馀威曾經(jīng)說,他們一批同學中,受錢鐘書的影響最大:“他的中英文造詣很深,又精于哲學及心理學,終日博覽中西新舊書籍。最怪的是上課時從不記筆記,只帶一本和課堂無關的閑書,一面聽講一面看自己的書,但是考試時總是第一。他自己喜歡讀書,也鼓勵別人讀書。他還有一個怪癖,看書時喜歡用又黑又粗的鉛筆畫下佳句,也在書旁加上他的評語,清華藏書中的畫線和評語大都是此君手筆!痹S多同學樂于向錢鐘書請教學問,而錢鐘書在對同學的一次次幫助中也得以更加出色地表演他的才學。學生時代念的西洋文學通常選本里的名句,像“最甜美的詩歌就是那些訴說最憂傷的思想的”;“真正的詩歌只出于深切苦惱所熾燃著的人心”;“最美麗的詩歌就是最絕望的,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純粹的眼淚”(雪萊《致云雀》,凱爾納《詩》,繆塞《五月之夜》)等等,他張嘴就來。所以,不僅當時在 校的同學佩服他,就是比他晚許多屆的清華學生也都佩服他。1946年,英若誠考入清華外文系,發(fā)現(xiàn)圖書館一本書的卡片上,借閱者只有兩人,一位是萬家寶,一位是錢鐘書。從此,對錢先生大加佩服,對他“照相式的記憶能力”更是感嘆不已。后來,英若誠成了著名話劇演員,并在電視連續(xù)劇《圍城》中扮演三閭大學校長高松年。
當然,也有同學對錢鐘書的才學產(chǎn)生了妒忌,感覺很不服氣。例如同學許振德(大千),就因為錢鐘書奪去他的班上第一名,很想憑自己“山東大漢”的一把子力氣揍錢鐘書一頓出氣。錢鐘書也頗有對付辦法。許振德上課時常溜眼注意一位女同學,被錢鐘書發(fā)現(xiàn),便拿出小時候臨摹《芥子園畫譜》的本領,畫了一系列的《許眼變化圖》,在同班同學里廣為流傳。后來,許振德偶然有個不能解決的問題,錢鐘書幫助解決,二人才化干戈為玉帛,成為要好朋友。大陸政權更迭后,許振德移居美國,1988年回國探親,錢鐘書作有七律《大千枉存話舊即送返美》相贈:“廖天瀛海渺相望,燈燭今宵共此光。十日從來九風雨,一生數(shù)去幾滄桑。許身落落終無合,投老棲棲有底忙。行 止歸心分(懸)兩地,常看異域是家鄉(xiāng)。”許氏稱贊:“圖書館借書之多,恐無能與錢兄相比者,課外用功之勤,恐亦乏其匹!
就這樣,錢鐘書結束了在清華的學業(yè)。功課考試,曾經(jīng)兩個學年得到甲上,一個學年得到超等的破記錄成績。最后一年無記錄,因為臨畢業(yè)時華北局勢動蕩,學生紛紛離校,俱未參加考試。盡管如此,同學們還是搞了畢業(yè)紀念冊,錢鐘書為畢業(yè)冊寫了英文后記。畢業(yè)冊上有各位同學的照片,看上去個個都挺精神。錢鐘書與喬冠華的畢業(yè) 照印在同一頁,后者解放后成了中共方面英文講得很好的外交官,而大學時期錢鐘書給喬冠華的印象則是:終日看書,不問政治,也不信奉馬列。
(摘自《錢鐘書與近代學人》)
(http://news.tsinghua.edu.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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